風雪灌了她滿口,冷得刺骨。
華玉安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被拖拽著穿過那條長長的、結了冰的宮道的。她的雙腳赤裸,踩在積雪上早已麻木,禁軍鐵鉗般的手臂箍著她,力道大得像是要將她的骨頭捏碎。
她沒有被帶去任何一座她熟悉的宮殿,而是被押進了一處偏僻肅穆的殿宇。
殿內,熏著濃重的龍涎香,那本該安神靜氣的味道里,卻詭異地摻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般的腥氣。
四角的青銅仙鶴香爐里,煙霧繚繞,將一切都籠罩得不甚真切。
她的父皇,肅帝,已經端坐在了正上方的龍椅之上。
他換下了一身大氅,明黃色的龍袍襯得他威嚴無比,卻也冰冷得像一尊沒有感情的神像。他的目光,甚至沒有在她被拖進來的狼狽身軀上停留一瞬,而是越過她,直直地落在了殿中那張鋪著明黃錦緞的軟榻,以及……軟榻旁,一名手捧托盤、戰戰兢兢的太醫身上。
那里,就是她的刑場。
“動手。”
龍椅之上,傳來兩個字,沒有起伏,沒有溫度,像兩塊冰坨子,重重地砸在華玉安的心上。
她被兩個禁軍粗暴地按在了軟榻上,那柔軟的錦緞觸到她冰冷的肌膚,竟也激起一陣戰栗。她掙扎了一下,換來的卻是更用力的壓制,那力道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那名上了年紀的太醫躬著身子走了過來,他不敢看華玉安的眼睛,只是低著頭,聲音發顫,“得罪了,玉安公主。”
他的手里,托著一方白玉盤,盤中靜靜躺著一把薄如蟬翼的銀刀。
刀身在殿內燭火的映照下,泛著一層流轉的、森然的冷光。
華玉安的呼吸驟然一滯。
她甚至能從那光可鑒人的刀身上,清晰地看見自己慘白扭曲的倒影——散亂的發絲,毫無血色的嘴唇,還有一雙空洞的仿佛已經死去的眼睛。
太醫的手在抖,但他不敢違抗君命。
他撩開她胸前被風雪浸濕的寢衣,露出了那片蒼白而脆弱的肌膚。那里,一道猙獰的舊疤尚未完全褪去顏色,那是燕城留給她的,永恒的烙印。
如今,這道舊傷旁,即將再添一道新痕。
由她的親生父親,親手賜予。
華玉安心頭涌上一股極致的荒謬與悲涼,她想笑,嘴角卻僵硬得無法牽動分毫。
冰冷的刀鋒,終于貼上了她的皮膚。
“嗤——”
一聲輕微的、皮肉被劃開的聲音。
劇痛,尖銳而蠻橫地炸開!
像是有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她的心口上!
胸口那道被燕城劃開的舊傷仿佛也被一同撕裂,新傷舊痛交織在一起,疼得她渾身猛地一顫,指甲深深地摳進了身下的錦緞之中。
一瞬間,她幾乎要失聲痛呼出來。
可當那痛苦的呻吟即將沖破喉嚨時,她卻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她抬起眼,透過朦朧的淚光,望向了不遠處的那個男人。
而她的父皇,就坐在不遠處的龍椅上。
他沒有看她,一眼都沒有。
他的身體微微前傾,一雙曾經也抱過幼年時她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著太醫手中的那只白玉瓷碗,眼神里交織著緊張、期盼,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狂熱。
仿佛那碗中即將盛滿的,不是他親生女兒的血,而是能讓他得到一切的瓊漿玉液。
華玉安的喉嚨里,涌上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她不知道是傷口的血,還是自己咬破嘴唇的血。
她放棄了嘶喊,放棄了求饒。
因為她知道,對著一尊冰冷的石像哭喊,是這世上最愚蠢的事情。
于是,她只是死死地咬著唇,將所有的痛苦與嗚咽,盡數吞回了肚子里。
她不愿讓他聽到自己一絲一毫的示弱,那是她,華玉安,在這座人間煉獄里,所能堅守的、最后一點可憐的尊嚴。
溫熱的液體順著刀口,一滴,一滴,精準地落入那只備好的白玉瓷碗中。
殷紅的血珠,在潔白的碗底暈開,像一朵朵倉促綻放又瞬間凋零的紅梅,凄美而殘忍。
很快,碗底便積了薄薄的一層。
太醫的手法很穩,傷口不深,卻足以保證血流不斷。
華玉安感覺自己的身體,正隨著那鮮血的流逝,一點點變冷,變輕。
力氣像是被抽走了,眼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模糊,燭火的光暈在搖晃,龍椅上那抹明黃也漸漸變成了一團混沌的色塊。
意識,又開始模糊了。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被囚禁在黑木箱里的荒寺,一樣的冰冷,一樣的無助,一樣的……瀕臨死亡。
耳邊的一切聲音都遠去了,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聲,在胸腔里微弱地回響。
咚……咚……
越來越慢。
咚………
越來越輕。
是真的要死了吧。
她漠然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