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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9章 螺螄粉

      庖屋內,??孟桑頂著眾人的質疑目光,沒有解釋太多,又問:“水缸里養的螺螄也帶來了?”

      柱子提溜起手中的布袋,笑道:“師父,??都在這兒呢。”

      孟桑接過來,??打開布袋一瞧,??方才安下心來。

      原本拿到“相沖”一題時,??她最先想到的其實是冷熱相沖,可以做炸雪糕之類的小食。后來她做腌篤鮮,給春筍焯水時,??看著手中的春筍,??下意識聯想起家中腌制已久的酸筍,忽而腦中靈光一閃――香與臭,??不也是相沖嘛!

      這個念頭一起來,??就再也消不下去了。

      當時,??她覷著外頭日色,連忙安排陳廚子、阿蘭等人去家中取腌好的酸筍和螺螄。

      說來也巧,養在水缸里的螺螄,??是她四日前放旬假時,與她家耶娘、謝青章等人一道去城外踏春游玩,??順便到各個池塘溝渠、稻田,??花了些力氣尋來的。本是想做一道麻辣炒螺螄,??給眾人添一道下酒菜,哪里曉得今日正巧能用上!

      已經被搓去青苔等臟物、在盛滿清水的水缸中吐了四天泥沙的螺螄,眼下一個個瞧著小巧可愛,??外殼在日光照耀下隱隱透光。

      雖然從外表看是干凈了,??但孟桑還是有些不放心。她囑咐徒弟們將螺螄的尾部剪開,??添上清水,再用粗木棍不停攪拌。如此可將殘余的泥沙全部被洗出來,免得之后吃著有泥腥味。多番換水之后,一直等到盆中清水不再變得渾濁,才算洗完。

      說是美食比試,但在規則上也允許參賽的庖廚帶徒弟或幫工的。畢竟如曲大師傅那般年歲的老庖廚,若是讓他事事親為,難免體力不支,根本撐不完一整日的比試。當然,徒弟或幫工只能做些打下手的活,真正上灶掌勺的事兒還得是庖廚自己來。

      關于這一點,每間庖屋里隨機分配的兩位老饕也會時刻盯著,以保公正。

      與此同時,孟桑繼續熬制高湯、處理其他會被用到的小料。

      想要做成一碗螺螄粉,光有酸筍、螺螄還不夠,還得另配上藤藤菜、炸腐竹、花生米等等小菜。

      這些都是孟桑做習慣的活計,她有條不紊地處理一道道小料,或焯水或炒或炸,然后將它們一一盛入盤中待用。

      完全洗凈的螺螄,得先用各種輔料炒制一番,然后再倒入高湯里一起熬制。炒螺螄入湯鍋后,用長柄大勺攪上一攪,原本白色的高湯立馬變成極淡的橙紅色,湯汁最頂部也浮起薄薄一層好看的紅亮油花,香氣四溢。

      說來也有趣,或許是在場諸人聞酸筍的味道聞久了,可能已經有些麻木。除了面色依舊十分凝重僵硬之外,他們勉強也能在這間屋子里多待上片刻。

      唯有偶然從這間庖屋經過的其他人,猝不及防被獨特的味道撲了一臉,只覺得接下來吃什么都不香了,口鼻中僅留下這驅之不散的酸筍味。

      “這味兒也太沖了!”

      “孟廚娘究竟在做什么啊,她是完全不想爭名次了?”

      “走走走,快走!我是片刻工夫都待不下去!”

      “……”

      等到螺螄粉會用到的高湯、輔料都準備妥當,便也快到了第二道吃食烹制截止的時辰。

      “鏘――”

      “第二題,止――”

      唱和聲停下之時,孟桑從灶臺直起身來,看著一口口砂鍋里盛著的螺螄粉,眼底沒有忐忑,反而露出看熱鬧的笑來-

      同一時刻,一行衣著低調的人行至宅子大門口,為首的是一位年至中年、相貌俊朗的男子,落在他身后半步的是謝瓊、謝青章等人,再往后還有兩位面容有些陰柔的隨侍,以及一干瞧著孔武有力的護衛。

      能讓謝瓊與謝青章如此相待,為首之人的身份不而喻。

      眾人來到大門前,早早在此處候著的杜p立馬走上前,恭敬行禮,同時將提早買好的木牌呈給謝青章。

      雖然是交給食客來投出魁首,但張掌柜考慮到食材數目、庖廚精力以及投票所耗的時辰,特意給木牌數目設了限制。能投票、可以上臺品嘗吃食的木牌數目有限,一旦賣光,不再補充席位。

      也就是說,想要拿到數目頗多的木牌,必然得派人來提早買。

      于是,穿著一襲輕便圓領袍的圣人笑著瞥了自家外甥一眼,意味深長道:“我不過是臨時起意,而修遠原來早就打算好要過來,給心上人助威?”

      今日是上巳節,圣人依照慣例在紫云樓設宴,款待一眾大臣,邀重臣共賞春日美景、進士游街。若是要按著往年情形,此宴得是到了晚間方止,謝青章要一直陪伴圣人左右,是根本沒法抽身來此處觀看比試的。

      而今年,一干進士游街,邀請名妓去宴席卻被當街婉拒一事傳遍了整個曲江,圣人對此也有所耳聞。他領著謝瓊父子提早離席時,面上說是“為了不讓朝臣們太過拘謹,免得誤了賞春”,實則一離席,就領著妹夫、外甥等人換了一身衣裳,直奔此處而來。

      聽見圣人所問,謝青章微微一笑,不緊不慢道:“阿舅,若僅是修遠一人要來,何必提早備下如此多的木牌?蓋因阿婆昨日就提點過幾句……”

      換之,您分明也早就計劃好了來看熱鬧,咱們甥舅倆是半斤對八兩,誰也沒臉說誰!

      如此一來,圣人那一副威嚴的長輩姿態是裝不下去了,無奈笑道:“唉,原是阿娘透露的消息,本來還想借機問問你與那孟廚娘的事兒呢……”

      “罷了,”他把玩著手中小巧的木牌,笑著大門走,“那我們就去親眼瞧瞧,長安城里最好的庖廚是哪一位,修遠的心上人是否能奪得魁首吧!”

      謝瓊、謝青章淺淺一笑,跟上圣人的步伐,悄無聲息地去到皇太后等人所在的看臺。

      而看臺下的空地上,剛剛看完一出精彩絕倫的俗講,眼下正有些意猶未盡的看客們,一聽見敲鑼聲,注意力立馬被轉移,不約而同地期待起龔御廚等人做的第二道吃食來。

      看著庖廚們與一道道吃食一起登上臺,底下響起一輪又一輪的議論聲。

      “龔御廚那邊抬上來的,是烤全羊?”

      “倒是切了一個‘大’字,就是不曉得‘小巧’二字從何而來。哎,曲大師傅那兒是做了個什么,用蓋子遮著,有些瞧不出其中究竟啊……”

      “比起這些,”有一食客面色一凝,語氣頗有些猶豫,“你們有沒有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此一出,其他人也漸漸回味過來。

      “嘶――好像是有一股子怪味……”

      “這不會是什么吃食吧?聞著這般臭,嘗著一定很難以下咽!”

      人群中,國子監的一眾監生們面面相覷,互相交換了個眼神。

      許平猶疑道:“有點臭豆腐的意思,該不會是……”

      薛恒咽了咽津液,強打起精神:“就算是孟廚娘,咱們也得相信她的手藝,一定會如臭豆腐一般,聞著臭,吃著香的!”

      其余監生聞,深呼一口氣,不停安慰自己。

      是了,得相信孟廚娘。

      隨著孟桑帶著數只砂鍋和小爐上臺,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迅速撲向四面八方,頓時吸引來一眾人的炯炯目光。

      “我沒聞錯吧!還真是孟廚娘?”

      “不對啊,孟廚娘方才做的腌篤鮮分明很鮮美,怎么眨眼工夫過去,就搗騰出這么個奇怪吃食?”

      “不行了,我受不了,這也太熏人!”

      站在最前方,直面這股味道的國子監監生們:“……”

      怎么辦,連他們都覺得有些受不了。

      在眾人的質疑、不信任等負面反應之中,唯有看臺上的皇太后隱隱聞見這股刻入靈魂的味道之后,雙眼倏地亮了。

      “哎呀,是酸筍!桑桑竟然做了螺螄粉!”

      屋內,圣人笑意凝住,忖度著語氣問:“阿娘,這……能入口嗎?”

      除了在前些年早就經受過螺螄粉的沖擊,眼下十分淡定從容的孟知味、裴卿卿,以及無條件信任孟桑的謝青章之外,其余人都忍不住望向皇太后,等待對方的下文,而面上露出懷疑之色。

      連昭寧長公主都蹙著眉:“阿娘,您別是唬我們吧?光是這味道聞著,就讓人難以忍受。”

      皇太后咂摸著嘴,白了眾人一眼,哼道:“在我心中,就沒有

      比螺螄粉更美味的宵夜!一群不識貨的!”

      她老人家說罷,立即收回眼神,目光隔著人群緊緊鎖在螺螄粉身上,心中暗喜。

      多少年了,她終于能再次一品螺螄粉的滋味了!

      天曉得她有多想念酸筍!

      即便皇太后如此說了,圣人、昭寧長公主等人依舊有些半信半疑,顯然內心是不大相信的。

      而此番質疑的場景,同樣也出現了宅中各處。宋七娘的小間中,大多數名妓都蹙起眉頭,以帕子捂著口鼻,僅有宋七娘一人信誓旦旦地給孟桑打包票。另一小間,葉懷信擰起眉,神色完完全全僵住,一時都不曉得要說些什么才好。看臺中間的空地上,監生們動作僵硬,羨慕起適才能品嘗到腌篤鮮的同窗,同時懊惱自己的手氣怎得這般差。

      聽著周圍一波又一波傳來的質疑聲,許平心中略沉,當機立斷地舉起手幅,試圖帶著監生們一起給孟桑鼓勁。

      其余監生雖然心存懷疑,但也曉得自己的立場。如若此時此刻,連他們都棄孟師傅而去,那孟師傅就真的沒有支持者了。

      于是,在許平的帶領下,監生們再度揮舞手幅,有節奏地喊起口號,用盡全力為孟桑打氣。

      無論眾人對孟桑這回所做吃食的態度如何,品鑒吃食、投票一事還是得繼續往下的。

      隨著張掌柜念出抽中的紙條,食客們逐一從場中各處來到臺上,如第一輪那般領碗筷、嘗吃食。

      龔廚子抽中的題目為“大而小巧”。就在眾人好奇“小巧”怎么解之時,只見龔廚子刷地抽出刀具,當場解剖起面前烤到滋滋冒油的小羊羔來。

      外層是烤羊,沿著肚子切開之后,便顯露出里頭的鴨。再往里,分別為老母雞、乳鴿、鵪鶉……在眾人驚嘆的目光之下,龔御廚游刃有余地切開鵪鶉,最后從中取出了一顆圓滾滾的蛋來。1

      龔御廚笑道:“此為‘大而小巧’。”

      剎那間,臺上與臺下的食客們不約而同地發出贊嘆聲,拼命吸著烤肉味,試圖以此來抵抗酸筍那股子味道。

      曲廚子抽中的題目為“如聽仙樂耳暫明”,這一題也不算簡單。

      當頭一位食客來到他面前之后,曲廚子與其他仆役一起掀開大蓋子,露出里頭模樣精巧、栩栩如生的面點小人來。一眼望去,巨大的木質盤子里,擺有七十多個神情、動作、衣物不一的小人,有手持琵琶、膝放古琴、唇邊橫著笛子的樂工,亦有身著衣裳、輕歌曼舞的舞姬。

      食客忍不住露出驚嘆之色:“這是‘素蒸音聲部’?傳聞此吃食極為難做,哪怕是浸淫白案數十年的老師傅都一不定能烹制出來,沒成想今日見著了!”

      “當真不愧是豐泰樓的曲大師傅!”

      “……”

      旁的庖廚那里,食客們多是表露出贊嘆與驚艷,而等到了孟桑這兒,便多是躊躇不定了。

      看著頭一個被抽上臺的食客,一步三回頭地來到桌案前,孟桑微笑道:“此乃‘螺螄粉’,香臭相沖,嘗來鮮美。”

      食客面如菜色,十分抗拒。

      依著常理,若是技藝當真不佳,又怎會一直留到這輪呢?故而,在眾多食客心里,今日所品嘗的吃食或許各有優劣,但絕對不會難吃。

      哪成想,孟桑最后做的一道“螺螄粉”,直接打破了眾人的固有觀念。

      偏偏他們還得意思意思嘗一嘗,否則未免有失公允。

      來到此處的食客們猶豫幾瞬,依舊無法下定決心。

      忽然,從外側傳來一道溫潤的嗓音。

      “諸位若是拿不定主意,不若讓我先品嘗一番?”

      聽到熟悉的嗓音,孟桑雙眼一亮,唇角也微微翹起,看著從眾人讓出的小道中來到跟前的謝青章。

      孟桑笑道:“公筷公勺都備在一側,可自行取拿。”

      謝青章淺笑頷首,十分自然地往自己的碗中夾了一筷子米線、舀了幾勺米湯,又分別添了一些配菜,然后在眾人灼灼目光下,抬起陶碗,怡然自得地開吃。

      當手中陶碗湊得越近,那股子奇怪的味道就越發濃郁。謝青章稍稍屏氣,沒有猶豫地挑起兩三根米線送入口中。

      由孟桑親手做出的米粉,口感是一如既往的順滑、有韌勁,牙齒咬下時卻又乖巧地斷開。

      最為奇妙的在于,不知是不是他已經習慣了那股子怪異的味道,嚼上幾下之后,更多感受到的是螺螄粉那種香辣、酸爽的滋味,掛在米粉上的湯汁嘗著更是鮮美異常。

      謝青章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繼續去夾其他的配菜來吃。炸過的腐竹,呈現出片狀,雖然半面身子在湯汁里泡過,但咬一咬依舊很脆;花生米吃著會發出“咔吱”聲,無比酥脆;酸豆角已經腌制入味,咀嚼時能感受到酸爽清爽的汁水溢出;新鮮的藤藤菜只焯過水,口感清脆,風味清甜……

      至于那一條條的酸筍,口感很脆,聞著、嘗著仍然是臭的。可吃多了,等到舌頭味蕾習慣之后,卻隱隱能從中品出一絲絲的香味。

      食客們對于這一道螺螄粉,當真是又好奇又不敢嘗試。眼看著謝青章不緊不慢地將碗中螺螄粉吃完,一眾食客按捺不住開口詢問。

      “這位郎君,螺螄粉的滋味如何?”

      “究竟好不好吃啊,快說句話呀!”

      “……”

      謝青章咽下口中吃食,斟酌道:“湯底十分鮮美,辣得恰到好處,嘗來十分開胃。至于這散出別樣風味的……”

      聽到對方頓了一下,孟桑笑瞇瞇地補充:“酸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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