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沒人知道會發生什么呀，也許我能搞得定呢？”

“絕大部分上過節目的人都是眼淚和鼻涕一起流。”

“也許我會是例外。”

“那就看看吧。”

“看看就看看。”

簡短但是連韓易都能聽出火藥味的交鋒之后，藝人與她的經理人雙雙陷入了沉默。一個消滅著黃瓜條，一個蹂躪著辣薯條。處于風暴中心的億萬富豪連氣都不敢喘得大聲了，只能擺出一副全神貫注的川菜仙人模樣，看似心無旁騖地料理著手頭的兩道菜。

幸好，廚房里不是一直都只有他們三個人。洛莉安時不時要進來看看她的燉菜，特蕾西也有正在烘焙的甜品，和需要擺放的冷盤。當然，對于今晚的家宴沒有什么實際貢獻的羅伯特，為了展現自己作為“一家之主”的熱情好客，也會偶爾溜達到廚房里，跟韓易聊聊天，問他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要不要喝點什么東西。

有比爾一家在，韓易、宥真與麥蒂之間的氣氛，才不至于變得太過微妙而難以維持。

從第一粒花生米下鍋油炸開始，與傳統猶太潔食完全不同的烹飪聲響，就吸引了洛莉安的注意力。老太太抄著手站在韓易身后，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操作著平日里一般被用來做土豆煎餅（latkes）和煎炸肉排（schnitzel）的平底鍋。花生米炸至金黃后盛出備用，再下花椒和干辣椒炒香，兩種代表蜀地的辛香料于鍋中交融匯集，不分彼此，激出裊裊升起的白煙，將這股特殊的香味鋪滿了整個廚房，甚至向外溢了出去。

“唔，這股味道。”洛莉安被逼得向后退了兩步，“聞上去好像會很辣的樣子。”

“其實一點也不辣。”韓易轉頭看了老太太一眼，笑道，“這道菜里面選擇的干辣椒，都沒有什么辣味，只是為了提香而已……增加整道菜的復合口味。”

“花椒呢？我沒吃過，但聽說可以讓你整個口腔都失去感知。”

“我放得不多，哪怕是沒有吃過花椒的人，只要不直接把這些小家伙放進嘴里，其實也不會感覺到什么異常……當然，僅限于這道菜。”

待到韓易把雞腿丁放進鍋里的時候，特蕾西也來湊熱鬧了。

“我知道你們以前都吃過宮保雞丁，但是相信我，跟鍋里的這一道比來，那些只能被稱作是酸甜醬炒雞肉而已。”韓易一邊用自己從大中華超市買的鏟子扒拉著鍋里的雞丁，一邊在沒人提問的情況下硬要顯擺他粗淺的中餐知識，“絕大多數……不，應該說所有的美式中餐廳，做宮保雞丁的時候，用的都是雞胸肉。但雞胸肉沒有那么入味，所以這樣做出來的雞丁就沒有那種彈性和嫩滑度。雞腿肉就不一樣了，注意，在準備的時候，一定要保留雞皮部分……”

倒入調好的醬汁，在芡水幫助下炒至塊干裝盤前，就連羅伯特和瑞德都站在一旁，眼巴巴地望著這盤宮保雞丁。

與他們在本地中餐館見慣的、裹著厚重橘紅色醬汁的“kungpaochicken”截然不同，韓易手下這道菜，呈現出一種更為深沉而富有層次感的琥珀色。雞腿丁因為保留了雞皮，在熱油的洗禮下，邊緣微微卷曲，透出金黃焦脆的質感，而肉質本身卻在快速的滑炒中保持了極致的嫩滑。粉嫩的雞肉塊與焦黃的雞皮形成誘人的對比。

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單一甜酸味，而是一種復合的、撩人食欲的香氣。那是高溫煸炒后干辣椒的醇厚焦香，帶著一絲絲不容忽視的侵略性，卻又被某種柔和的基調所包裹。花椒的麻香若隱若現，像捉迷藏般在鼻尖跳躍，勾引著味蕾的好奇。炒熟的花生米均勻地散布其間，紅亮的花生衣在金黃的雞丁和深色的辣椒段映襯下，顯得格外飽滿精神。

“哇噢，這聞起來真的……”羅伯特吸吸鼻子，贊嘆道，“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這股氣味。”

“thisisexactlywhattheycalled‘wok’。”韓易雙手叉腰，很是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如是回答道。事實的確如此，中餐最關鍵的，就是外國人不太明了的“wok”――那股鍋氣，一種只有猛火快攻才能賦予食物的靈魂，它讓所有的香氣分子都活躍起來，熱烈地宣告著這道菜的新鮮出爐。

等不到開飯，急著炫耀的韓易，給急著品嘗的大家一人發了一雙筷子，然后學投毒之后等著別人夸獎的黃小廚，嘴角含笑，悠然自得地抄手站在一邊。

眾人的反應沒有令他失望，畢竟他跟連豆角都炒不熟的門外漢還是有本質區別的。雖然會做的菜不多，但宮保雞丁卻能算得上是他最拿手的壓軸好戲。不僅擅長做，而且喜歡吃。作為成都人，韓易已經修煉到了一種境界――一盤宮保雞丁端上桌，不需要聞味道，只用看一下醬汁的顏色和雞丁的形態，他就能大致判斷出它美味與否。

這是需要多年潛心鉆研才能達到的火候。

就像捏著鼻子也能嘗出可口可樂和百事可樂的區別一樣，都是用無數卡路里換來的技能。

“你做飯怎么這么好吃！”

宥真眼睛亮得像發現了新大陸的哥倫布，或者是發現了貓薄荷的銀漸層，小聲用中文說道。

“以前怎么不做呢？”

“家里養了倆廚師，洛杉磯還有那么多館子，我再做飯，就有點冒昧了吧。”

“我不管。”宥真撒嬌，“回洛杉磯我也要吃，你做給我吃。”

“好好好。”

“我宣布――”麥蒂也湊了過來，大聲用英文宣告，“我要去你家買一整年的餐食計劃，就為了每天能吃到這盤雞。”

“算我一個。”羅伯特咽下一塊雞肉，馬上又用筷子戳起另外一塊。沒錯，他確實是一家壽司餐廳的聯合創始人，平時對于筷子的使用也不算陌生，但畢竟是美國人，到了手跟不上嘴巴的情急時刻，還是下意識地會直接拿筷子戳進肉里，當簽子使用，“天吶，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宮保雞丁了。”

美國人――或者說全世界所有國家的居民――都可以大致分為兩種，一種只能接受自己國家的食物，覺得漢堡王的雙層皇堡和達美樂的臘腸披薩是比法式煎牛排或者臺州家燒大黃魚美味百倍千倍的東西。而另一種，則對任意一個菜系都抱有包容心與好奇心，只要是好吃的東西，都愿意去嘗試、去喜歡。

作為猶太人的比爾一家，毫無疑問屬于后者。

于是，一個小時之后，這份韓易已經特意把份量做得很大的宮保雞丁，成為了餐桌上第一個被清盤的菜式。畢竟，這道經典川菜不僅美味，而且完全沒有踩在猶太潔食的雷區上，一點禁忌都不沾――花椒和干辣椒都是單一成分的香料，不違反任何猶太飲食法。蔥和蒜，那都是與猶太社區有著悠久的歷史與文化淵源。姜，被認為是符合潔食規則，并且對健康有益的食品。雖然某些特定的猶太教派會在逾越節期間避免食用有姜的食物，因為擔心不小心接觸到“chametz”，即任何用發酵技法制成的食品，但現在既不是逾越節，高度世俗化的比爾一家也完全沒有這種習俗。

至于雞腿肉，在這方面極其注意的韓易，甚至是跑到長島東梅多專門供應猶太潔食的nassaukoshermeats去買的。開始烹飪的時候，還專門給洛莉安和特蕾西展示了一下。

“其實你真的不必這么做，親愛的。”那一刻，體會到韓易細膩心思的洛莉安，笑吟吟地捏了捏他的肩膀，下一秒卻說出了一句讓韓易感覺自己做了無用功的話，“就連我買肉都是去開市客，我們家沒那么多講究的。”

看來……自己還是低估了這個猶太家庭的世俗程度。

不過想想也是，麥蒂這副生冷不忌，只要好吃什么都往嘴里放的尊容，肯定不光是受到經理人的影響。她從小成長的家庭，在飲食方面也絕不可能太過嚴苛。

而飲食習慣上的包容，讓比爾一家自己做的菜也顯得異常豐富多彩。洛莉安準備的，是一道名叫安息日燉菜的佳肴。光看這個名字就知道，它是猶太人給自己在教義里找到的一個漏洞。猶太教不允許教徒在安息日生火做飯，所以人們從周五下午就開始將肉類、谷物、豆子和其他蔬菜慢燉起來，直至安息日的中午。

洛莉安也是這么做的，她昨天下午就開始燉煮，到今晚正式用餐的時候，大塊的牛胸肉和雞腿肉，已經被燉煮得極為酥爛，用勺子輕輕一碰就能分離，纖維中吸飽了湯汁的精華，呈現出一種誘人的深褐色。大顆的土豆和胡蘿卜滾刀塊，邊緣已然模糊，幾乎要融化在湯汁里，自身的淀粉質釋放出來，自然地起到了勾芡的作用，讓剩余的少許湯汁變得濃稠而掛勺。飽滿的鷹嘴豆和蕓豆脹得鼓鼓的，表皮完整，內里卻粉糯無比。

一口下去，雖然風味上沒有匈牙利的古拉什或者中國的土豆燉排骨那么令人驚艷，但這種每個民族都有一道的燉菜，只要烹煮的時間足夠，就幾乎不可能不讓人口舌生津。牛肉與雞肉的纖維在舌尖輕輕一抿就化開，釋放出豐腴的肉香和膠質。土豆和胡蘿卜幾乎不需要咀嚼，便化作一股帶著清甜的暖流，讓本來就喜歡各類燒菜燉菜的韓易大呼過癮。

至于特蕾西負責的冷盤沙拉和甜點，那就更不可能出錯了。白魚沙拉與烤蔬菜藜麥沙拉是在漢普頓灣北邊的漢普頓熟食店預訂的，摩洛哥橙子和黑橄欖沙拉是在格羅弗湖的wholefood's直接買的現貨，而猶太家庭歡度光明節必不可少的巧克力夾心陀螺餅干，則是預制的調味粉、預制的餅干面團，以及……毋庸置疑是預制的糖霜。特蕾西只需要按照順序把它們放進烤箱里，按下啟動鍵，就算是完成了烹飪。

清爽的沙拉搭配油膩的肉食，本身味道如何已經無人在意，能把厚重的滋味給中和一下就算順利完成了任務。甜品方面，除了韓易因為不吃巧克力而一口沒碰之外，其他人都對夾心陀螺餅干贊不絕口。

比爾一家是因為從小吃到大，口味方面早就形成了嗜甜的慣性。而宥真，則是純粹的來者不拒。

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說好吃。

整桌家宴里，評價和反響差異最大的，是韓易準備的第二道菜――麻婆豆腐。不是因為韓易冒猶太教之大不韙選用了豬肉碎，他怎么可能犯這樣的錯誤。韓易遵循的是麻婆豆腐最經典的做法，選用有潔食認證的絞牛肉，搭配從華人超市購買的麻婆豆腐調料烹制而成。

不過，問題恰恰就出在這里，華人超市里面直接從中國進口的麻婆豆腐調料，實在是太辣了。一點辣也不能吃的洛莉安和特蕾西，嘗試了一口，夸了一句好吃就再也沒舀過第二勺。叛逆期的瑞德不喜歡豆腐類制品的口感，一點都沒碰。羅伯特想要展示他對亞洲文化的喜愛，可是臉越吃越紅，還跑去冰箱里開了瓶礦泉水，咕嘟咕嘟地灌了一半進喉嚨里，卻依舊止不住舌尖的刺痛，和唇間令人感到恐懼的麻痹感。

到時候，真正還在正常享用這道菜的，就只剩下了韓易、麥迪遜與趙宥真。麥迪遜倒不覺得很辣，畢竟之前也在韓易家里蹭到過很多次川菜，但一整天都在吃零食的她，確實吃不了太多。

在廚房里忙活了一個多小時的韓易倒是可以吃，也覺得自己做的很好吃，不過，在別人家里，悶頭吃自己做的菜，畢竟不太禮貌，所以他刻意分出了相當一部分胃袋，用來容納比爾一家烹調的食物，并且夸贊得非常投入而用心。

“噢，洛莉安，這個牛肉……誰說這個牛肉老的啊？這牛肉可太棒了！”

“吃完一大勺燉菜之后，沒有什么比來點橙子更令人感覺到清爽的了。”

“它簡直……直接在我嘴里融化了！”

捧別人的場捧得這么賣力，韓易自然也就冷落了自己的麻婆豆腐……可是他一點也不擔心這道菜吃不完。

只要宥真在，我們就有救。

一席賓主盡歡的家宴持續了一個半小時，其他人停著開始閑談之后，宥真又一邊聽著大家談天說地，一邊自己默默地埋頭苦干了許久，終于在時針向“9”這個數字傾斜過去前，完成了對麻婆豆腐的光盤行動。

“我不行了……”

酒足飯飽，餐桌上彌漫著一種混合著食物香氣與慵懶滿足的溫馨氣氛。羅伯特靠在椅背上，滿足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我感覺我重了五磅。易，你的宮保雞丁是罪魁禍首，我起碼吃了半盤。”

“我還在奇怪呢，心想那些雞肉究竟去哪兒了。”麥迪遜雙眸慵懶地半睜半閉，“爸，這頓飯之后你得吃半個月減脂餐，不然又得胖回去。”

“吃一個月減脂餐恐怕都不夠。”遺世而獨立的瑞德在旁邊潑冷水，只不過說完這句話之后的那個飽嗝讓他面紅耳赤地破了功。

“看來今天的這頓晚餐非常成功。”特蕾西笑著說道，開始動手收拾面前的餐盤，“不過，當一個猶太家庭遇上一位中餐大廚，也很難會有不成功的先例。”

“何止是成功，”羅伯特幫忙接過前妻手中的盤子，吃完之后由他來洗碗，這是這個男人在席間反復強調的條件，“簡直是不可思議。易，說真的，如果你打算在美國開家中餐廳，一定要把這道宮保雞丁放進菜單，我保證它會成為招牌。”

“我會認真考慮這個建議的。”韓易笑著回應，也站起身想幫忙收拾，卻被洛莉安直接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頭。

“收拾的事情交給羅伯特吧，你是客人，親愛的。”

洛莉安優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然后看向韓易，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親愛的，跟我來一趟書房，我們一起喝一杯威士忌，或許再抽上一支雪茄。”

“這是比爾家數十年沒有變過的，款待貴客的家宴傳統。”

(本章完)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