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允前腳剛踏出青嵐居,翠香后腳便到了側殿門前,聲音帶著一絲刻意拔高的倨傲。
“嘉貴人,云嬪娘娘有請。”
寶珠捧著茶盤的手一緊,低聲急道:“小主,她這個時候召見,黃鼠狼給雞拜年,準沒安好心!”
邢煙將手中書卷輕輕合攏,唇角勾起一抹了然于胸的弧度。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一趟龍潭虎穴,總歸是要去的。”
她起身,理了理并無一絲褶皺的裙裾,眼神沉靜無波。
然而,一踏入主殿內廷,一股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氣息便撲面而來。
云嬪端坐于上首,一身簇新的云錦宮裝襯得她容光煥發,仿佛久旱逢甘霖的嬌花,連眉梢眼角都浸潤著得意與驕矜。
昔日被冷落的晦暗之氣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刺目的明媚光亮。
見到邢煙,她并未起身,只微微抬起下頜,用那雙重新盛滿風光的眸子,居高臨下地睥睨著。
“嬪妾給姐姐請安。”
邢煙姿態放得極低,規規矩矩行下禮去,聲音溫順。
“恭喜姐姐重得圣眷,操持天中節大典。”
云嬪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新沏的香茗,鼻翼間逸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嗤,帶著施舍般的意味。
“坐吧。”
邢煙依在旁側的繡墩上坐下。
翠香立刻端上一個精致的琉璃盤,里面盛著飽滿欲滴的鮮紅荔枝,顆顆裹著水汽,一看便是剛剛冰鎮過的稀罕物。
“嘉貴人,您可真有口福。”
翠香的聲音甜得發膩,刻意揚著調子。
“這是內務府剛孝敬娘娘的嶺南荔枝。皇上記掛著娘娘最愛這一口兒,年年都差專人快馬加鞭送來,娘娘心慈,特意賞您嘗嘗鮮。”
字字句句,都在炫耀著帝王獨一份的恩寵。
邢煙臉上適時地堆滿了受寵若驚的感激,她伸出纖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枚荔枝,笨拙地剝開那粗糙的外殼,露出晶瑩剔透的果肉,輕輕放入口中。
隨即,她夸張地睜大了眼睛,發出滿足的喟嘆:“呀!今日真是托了姐姐天大的福氣!這荔枝甜到心坎兒里去了!妹妹在宮外,做夢都沒想過能吃到這等仙品!”
云嬪很享受這種居高臨下的施舍感,看著邢煙那副沒見過世面的驚喜模樣,心中那份優越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唇角滿意地彎了彎。
“趙德允傳旨時提了一句,說天中節這事兒,是你替本宮在皇上跟前美的?”
云嬪放下茶盞,目光如探針般射向邢煙,語氣輕描淡寫,卻帶著審視。
邢煙立刻露出憨厚又略帶羞澀的笑容,仿佛只是做了件理所應當的小事。
“姐姐說這話真是折煞妹妹了。姐姐操持天中節,那是天經地義!這闔宮上下,除了姐姐您,還有誰配站在皇上身邊,受百官命婦朝拜?妹妹不過是說了句實話罷了。”
這番馬屁拍得滴水不漏,恰到好處。
翠香立刻在一旁幫腔:“可不是嘛!往年哪一次不是娘娘辦得妥妥帖帖,皇上龍心大悅,贊娘娘心思靈巧,玲瓏剔透呢!”
云嬪眼中的得意之色更濃。
她今日召邢煙來,自然不只是為了聽奉承。
她的目光再次鎖定邢煙,帶著不容拒絕的命令口吻。
“本宮叫你過來,是要你動動腦子。往年的規制雖好,但今年本宮復出,總要有點新意,讓皇上和滿宮上下都眼前一亮才好。你且說說,有何妙法?”
她問得如此直白,就是要讓邢煙出謀劃策,自己坐享其成。
邢煙心中冷笑,面上卻顯出十足的惶恐和為難。
“姐姐,這……這可難為死妹妹了!妹妹剛進宮門,連宮里的天中節是個什么光景都沒見過呢!在宮外時,無非是門口掛幾把艾草菖蒲,再吃個粽子……”
“夠了!”
她話未說完,就被云嬪一聲夾雜著鄙夷的冷斥打斷。
“這里是紫禁城!不是你們鄉下那犄角旮旯!那些上不得臺面的粗鄙玩意兒,也敢拿到本宮面前說嘴?”
她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刮過邢煙的臉頰。
“既然你這般孤陋寡聞,這幾日便去內務府好好學學規矩,長長見識!本宮身邊,可從不留無用之人!”
那語氣,仿佛邢煙是她隨手可以處置的物件。
邢煙立刻誠惶誠恐地起身,深深福了下去:“是,妹妹遵命!這幾日定當盡心竭力去內務府學習,絕不敢懈怠,只求能替姐姐分憂萬一。”
從主殿出來,寶珠氣得小臉通紅,忿忿地壓低聲音。
“小主!您瞧瞧她那副嘴臉!圣旨才剛下呢,還沒真正復寵,倒先擺起寵妃的譜兒來了!早知如此,當初您就該接下這差事,何必讓她得意!”
邢煙步履未停,唇邊噙著一絲冷峭的笑意。
“她是什么德性,我比誰都清楚。你以為我真接下這差事,她能讓我順順利利辦成?怕是明槍暗箭,防不勝防。”
寶珠一怔,隨即恍然,卻仍替邢煙不平。
“可她倒好,把您推到內務府去學規矩是假,分明是把這燙手的山芋又塞回您手里!到時候辦好了,功勞全是她的;萬一出了半點紕漏,她必定第一個把您推出去頂罪!”
寶珠越想越覺得兇險。
邢煙望著宮墻上方四角的天空,目光幽深,語氣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
“無妨。就讓她好好風光這一回吧。畢竟過了今年,她未必還有這機會了。”
替人做嫁衣,這本就是她入宮時便被賦予的宿命。
只是,這嫁衣的針腳里,早已被她悄然埋下了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