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寶珠這段時間的精心調治,淑太貴妃雖仍清瘦,但氣色已好了許多,眼中也重新有了神采。
對于邢煙的告別,她似乎早有預料,臉上并無太多意外之色。
她只是對侍立一旁的秀影微微頷首。
秀影會意,小心翼翼地從太貴妃干瘦的脖頸上解下一條看似極其普通的紅繩,繩上系著一枚小小的、被摩挲得油潤光滑的木魚墜子。
“拿著它。”
太貴妃的聲音低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這便是信物。見到它,那些人自會知曉你是誰的人,自會聽你調遣。去吧,孩子。哀家……在這里等你的好消息。”
她的目光深邃,仿佛能洞穿宮墻,看到遙遠的未來。
邢煙雙手合攏,將那枚尚帶著太貴妃體溫的小木魚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把無形的利刃。
她抬起頭,眼神如淬火的寒鐵,沉凝而銳利,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您不必在此枯等。我會接您出去。讓您親眼看著,這一切是如何塵埃落定。”
留下這句重逾千鈞的承諾,邢煙不再停留,轉身,挺直脊背,步伐穩健而決絕地踏出了這片囚禁了她整整一月、充斥著腐朽與絕望氣息的牢籠。
冷宮沉重的鐵門在身后“哐當”一聲合攏。
宮墻之外,是截然不同的鮮活人間。
初夏的風裹挾著草木的清香拂面而來,陽光刺眼得讓她微微瞇起了眼。
宮道兩旁,一樹樹石榴花開得正盛,如同潑灑的鮮血,又似燃燒的火焰,恣意而張揚地怒放著,灼灼其華,刺目驚心。
青嵐居門口。
翠香已等在那里,依舊是那副居高臨下的姿態。
“胡氏,”翠香刻意拔高了聲調,帶著施舍般的倨傲。
“娘娘念在舊情,又在皇上面前替你苦苦求情,這才換得皇上開恩,赦免了你的罪過。從今往后,你就是青嵐居的奴婢了!娘娘對你恩同再造,你可要時時刻刻記在心里,莫要做那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尖刻的敲打,毫不掩飾。
邢煙微微垂首,掩去眸底一閃而逝的冰冷寒芒。
再抬頭時,臉上已掛起一抹恰到好處的、帶著卑微感激的淺笑,對著翠香規規矩矩地福了一禮。
“是。奴婢叩謝娘娘天恩。往后,奴婢一定盡心竭力,報答娘娘的……再造之恩!”
那“再造之恩”四個字,在她舌尖滾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森然。
屈辱,來得比她預想的更快。
回到青嵐居的第一天,云嬪便給了她一個刻骨銘心的“下馬威”——刷洗全宮上下的恭桶。
惡臭熏天,污穢不堪。
這份“厚禮”,邢煙面無表情地接下。
只是,她回報的速度,也快得驚人。
夜色如墨,悄然覆蓋了整座宮闕。
在邢煙的授意下,寶珠如同暗夜里的貍貓,悄無聲息地摸進小廚房,偷出了一壺辛辣的燒酒。
邢煙接過酒壺,仰頭便灌下一大口。
火辣的酒液滾入喉中,灼燒感直沖肺腑,卻奇異地讓她冰冷的四肢百骸回了一絲暖意,眼中也燃起兩簇幽暗的火苗。
“小姐,”寶珠貼近,聲音細若蚊蠅,帶著緊張與興奮,“小鄧子那邊剛遞了準信兒,皇上今兒個一直在養心殿批折子,看情形……怕是要熬到后半夜了。”
邢煙聞,唇角緩緩勾起一抹近乎邪魅的弧度,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妖異。
她掂了掂手中的酒壺,低聲道:“好。我們走。”
“小姐!”寶珠驚得一把拉住她的袖子,聲音發顫,“萬一被云嬪的人發現……”
邢煙反手握住寶珠的手,力道堅定,眼底寒光凜冽:“發現?我就是要她‘發現’!”
話音未落,她已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白影,拎著酒壺,閃身出了那間低矮的下人房。
御花園深處,那棵見證了無數隱秘的大樹,在夜風中舒展著愈發茂盛的枝葉,投下濃重如墨的陰影。
邢煙動作敏捷如貍貓,三兩下便攀上了粗壯的枝干,隱沒在繁密的樹冠之中。
夜風吹拂,裙裾飄飛,宛如月下幽魂,又似謫仙臨凡,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詭異美感。
“小姐放心,”寶珠在樹下緊張地望風,用氣聲保證,“養心殿那邊,小喜子已經打點好了。”
養心殿內,燭火通明。
穆玄澈揉了揉發脹的眉心,終于批閱完最后一本奏章。
趙德允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氣不敢出。
殿內一片寂靜,只有燭芯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
小喜子躡手躡腳地溜進來,貓著腰,輕手輕腳地走向半敞的軒窗,似乎想去關上它。
就在他靠近窗口,目光無意間投向御花園方向時——
“啊——!”一聲短促而驚恐到極致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殿內的寧靜!
小喜子如同見了厲鬼,嚇得魂飛魄散,整個人向后跌坐在地,面無人色,手指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直直指向窗外:“鬼……鬼啊!公公!樹……樹上有……有個穿白衣的鬼!”
“放肆!狗奴才!養心殿也是你能大呼小叫的地方?驚擾了圣駕你有幾個腦袋!”
趙德允又驚又怒,厲聲呵斥,卻也下意識地順著小喜子手指的方向望去。
然而,比趙德允反應更快的是龍椅上的帝王!
“讓開——!”
那聲“白衣鬼”如同驚雷在穆玄澈耳邊炸響!
那個深埋心底、幾乎被刻意遺忘的身影瞬間攫住了他所有的思緒!
他猛地站起身,帶倒了身后的紫檀木椅也渾然不覺,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趙德允,幾步便跨到了窗前!
夜風灌入,吹亂了他額前的發絲。
他深邃的眼眸急切地穿透濃重的夜色,投向御花園深處那棵他無數次在窗后凝望的大樹——
月光清冷如水,樹影婆娑搖曳。
在那熟悉的位置,一個白衣飄飄的身影,正清晰地映在他的瞳孔之中!
衣袂翻飛,長發如瀑,在暗夜中散發著朦朧而虛幻的光暈,與他記憶中那個刻骨銘心的月下身影完美重疊!
這一次,他腦中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帝王的威儀都被一股洶涌的、無法喻的沖動徹底淹沒!
他甚至來不及思考這是幻是真,是人是鬼,身體已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
他猛地轉身,不顧一切地推開殿門,大步流星,幾乎是奔跑著,朝著那片幽暗的御花園沖去……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