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又逝。
青嵐居門庭冷落,昔日絡繹不絕的宮人身影消失無蹤,唯余階前寂寂青苔,映照著云嬪日漸焦灼的心境。
穆玄澈整整一月未曾踏足,初時因邢煙入獄而生的隱秘歡喜,如同春日薄冰,在日復一日的等待與冷遇中悄然消融,最終化作深不見底的惶恐,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不甘與惶恐驅使下,云嬪日日親手燉煮羹湯,裊裊香氣中寄托著卑微的期盼,款款行至養心殿外。
然而,迎接她的,總是總管太監趙德允那張毫無波瀾的臉,以及那千篇一律、冰冷得刺骨的托詞:“娘娘,皇上正在批閱緊要奏章,實在無暇分身,您請回吧。”
那扇緊閉的朱漆殿門,仿佛一道天塹,將她隔絕在帝王恩寵之外。
“娘娘,皇上又去馮嬪那個賤人宮里了。”
夜色升起。翠香步履匆匆地回來,帶回的消息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云嬪耳中。
殿內燭火搖曳,映著云嬪那張精心描畫卻掩不住灰敗的臉。
一日勝過一日的陰郁在她眼底積聚,幾乎要滴出墨來。
她緊攥著手中的絲帕,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聲音帶著刻骨的怨毒。
“下作東西!仗著肚子里爬出個公主,就日日拿那賠錢貨當幌子勾引皇上!本宮如今想見皇上一面,竟比登天還難!”
翠香覷著主子的臉色,眼珠滴溜溜一轉,壓低了聲音進:“娘娘,咱們……是不是得想點別的法子了?總不能坐以待斃啊。”
云嬪胸口劇烈起伏,氣惱之余更涌上一股無力感。
“法子?還能有什么法子?本宮這肚子不爭氣,生不出個皇子來傍身,拿什么去籠絡圣心,去跟那些狐媚子爭?”
這話像一把鈍刀,狠狠剜過她心底最深的隱痛。
翠香心頭一跳,不敢觸碰這禁忌的傷口。
她那細長的眼睛飛快地掃視一圈,確認無虞后,才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幾分試探與蠱惑。
“娘娘,奴婢冷眼瞧著,皇上對您疏遠,好像就是從胡氏被打入冷宮那會兒開始的。您想啊,胡氏在時,皇上還常來坐坐。如今她進了那不見天日的地方,皇上似乎也冷了心腸。娘娘若是能把胡氏從冷宮里撈出來,或許……或許皇上念著您這份‘仁厚’,心結就解開了呢?冰釋前嫌也未可知啊!”
云嬪沉默不語,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讓邢煙入冷宮,是主公的指令,是布局中的關鍵一環。
她從未想過,也從未敢違背主公的意志。
可翠香的話,卻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
穆玄澈……那個她陪伴了數年的男人,他的脾性她太了解了。
他慣于用沉默和疏離表達不滿,將人晾在一旁,直至對方徹底潰敗或低頭。
這一次的冷落,如此漫長而堅決,分明就是因邢煙之事對她動了真怒。
“本宮……不想令主公失望。”她的聲音干澀,帶著掙扎的意味。
翠香卻急了,語速飛快。
“娘娘!奴婢愚鈍,可也看得明白!主公讓胡氏進冷宮,那是怕她日后成了娘娘您的絆腳石,擋了娘娘入主中宮的路!”
“可眼下情形不同了啊!胡氏如今已是一介庶人,位份盡失,就算出了冷宮,也只能像藤蔓一樣依附在娘娘您這棵大樹上!而娘娘您呢?正好可以借她做個筏子,重新挽回皇上的心啊!”
“主公一心為娘娘籌謀,盼的不就是娘娘早日登上后位嗎?可主公遠在宮外,哪知娘娘您眼下的艱難?這計劃也得跟著時勢變通變通不是?”
翠香這番急切的剖析,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云嬪最敏感的心弦上。
一個無子的嬪妃,在這深宮之中,所有的榮辱興衰皆系于帝王一念之間。
長遠的宏圖大業固然重要,但眼前的恩寵,才是她賴以生存的根本。
她不能失去穆玄澈的眷顧。
云嬪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遮掩住其中翻涌的算計與動搖。
良久,她才從齒縫里擠出一句:“容本宮……再想想。”
只是那語氣里,已然有了決斷的傾向。
翌日清晨。
一封筆跡娟秀、辭懇切的書信,經由翠香之手,悄然遞到了養心殿總管趙德允面前。
趙德允深諳宮中之道,瞥見落款是云嬪,又特意提了句“事關冷宮胡氏”,心下了然,便將此信放在了穆玄澈早朝歸來后必閱的第一份“奏章”之上。
云嬪在信中辭切切:自邢煙蒙冤入冷宮后,她日夜難安,每每思及那日情景,總覺疑點重重。
那小順子舉止鬼祟,攀咬之詞漏洞百出,而事后徹查御藥房,竟也尋不到半點“斷紅散”的蹤跡。
孟南檸腹中龍裔小產,邢煙確然難辭其咎,但因此將其打入萬劫不復的冷宮,未免懲處過重,有失天和。
她懇請皇上念及舊情,法外開恩,特赦邢煙,允其以戴罪之身、婢女身份回歸青嵐居,也算全了她一點“憐憫”之心。
這一個月,于穆玄澈而,亦是心緒難平。
他刻意避開云嬪,冷落青嵐居,與其說是怪罪,不如說是怕睹物思人,怕想起那個被他親手送入絕境、眼神倔強的女子。
云嬪這封信,如同一把精準的鑰匙,不偏不倚地插進了他心鎖的鎖孔。
“胡氏……入冷宮多久了?”
穆玄澈放下信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紙面,目光投向殿外那片被宮墻切割的天空。
趙德允躬身,答得精準:“回皇上,整整三十日了。”
穆玄澈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已有了決斷。
“傳朕口諭:庶人胡煙,特赦無罪。即日起,釋出冷宮,以……婢女身份,遣回青嵐居當差。”
云嬪主動遞來的臺階,他接住了。
這深宮里的相處之道,本就是互相給體面。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很快便飛入了那一片死寂的冷宮。
“小姐!小姐!皇上有旨!您……您可以出去了!皇上特赦您了!”
寶珠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到邢煙面前,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嘶啞,臉上是難以置信的狂喜。
彼時,邢煙正踮著腳,奮力修補一扇破敗漏風的窗戶。
她灰撲撲的粗布衣裳上沾滿了塵土,額角沁著細密的汗珠。
這突如其來的喜訊,讓她手中的動作猛地頓住。
四周那些麻木忙碌、形容枯槁的廢妃們,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渾濁或呆滯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震驚、茫然、難以置信……更多的是死水中泛起的一絲微弱的、名為“希望”的漣漪。
冷宮是活人的墳墓,有進無出,她們從未見過,竟真有人能活著走出去。
邢煙緩緩放下手臂,臉上的表情在最初的驚愕后迅速沉淀,最終化為一片深潭般的平靜。
她甚至沒有多看一眼那些羨慕或嫉妒的目光,只對寶珠沉聲道:“走,去跟淑太貴妃道別。”
她大步流星走向冷宮深處那間最偏僻的屋子,步伐堅定有力,再無半分當初的孱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