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不是落第士子鬧事。
前幾次落第士子敲響登聞鼓,皇帝為收攬人心,重開了兩次省試,一屆主考官被天下士子指責不公,兩屆主考官受到黜落。反正罵名都是主考官背,好事都是皇帝的。
這次韋尚書擔任主考官,揣摩圣意,出題都迎合圣心,而且錄取的進士沒有偏向世家,他就不信士子還有理由來告狀!
既然不關自己的事,韋尚書放下心來,道:“長公主也是太胡鬧,貢士的號牌也是能隨便撕毀的?不干我們的事,隨他去吧。”
謝嘉瑯還沒到官署前,消息已經送到長公主府。
長公主驚愕道:“你們不是說那個考中的貢士回安州了?人怎么在京師?”
親兵跪地瑟瑟發抖,不能答,他們以為先把文宇那幫人抓了,就沒人在京師散播楊碩宗的惡事了,誰知謝嘉瑯居然趕回來了。
更讓他們意料不到的是謝嘉瑯是個愣頭青,居然直接以貢士的身份狀告長公主!
愣頭青是最不好對付的,俗話說,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長公主怒道:“去把人攔下來!”
親兵磕頭道:“殿下,我們一聽說謝嘉瑯在京師就立刻去抓人……可是有兵馬在暗中保護謝嘉瑯,而且護送他去衙署,我們的人靠近不得。這事已經鬧大了,駙馬剛才送信過來說千萬不要殺人滅口,不然更不好收場。”
長公主怒而起身,“你們怎么辦的事?!誰讓你們撕毀號牌的?”
親兵只能磕頭謝罪,他們當時只想著要教訓文宇一頓,哪里知道他死死護著的紙片是殿試的號牌?
長公主焦躁道:“看來是我大意了,他們有備而來……遞牌子,我要進宮面圣。”
有人告狀,長公主并不慌張,她是皇帝的妹妹,每次有人狀告她,她找皇帝哭一哭,訴訴苦,皇帝不會把她怎么樣。
上次她堂而皇之毆打御史,皇帝也只是訓斥她,罰了俸銀。
因為告狀的人是省試貢士,而他要告的人是長公主,衙署的人不敢自作主張。
他們先把謝嘉瑯看押起來,接著,一群人圍著狀子犯難。
一人提議將狀子送到長公主府去,此前幾次有人告狀,長公主悍然插手,他們記憶尤深,怕得罪長公主。
另一人搖頭道:“不行,進士告狀和普通百姓告狀可不一樣……”
正為難,陳御史的親隨趕了過來,催促道:“有進士敲響登聞鼓,狀子呢?還不快呈送進去。”
衙署的當值官員轉了轉眼珠,將狀子遞給親隨。
禍水東引。
親隨帶著狀子直接進宮。
陳御史拿到狀子后,轉呈至御前。
皇帝正在看官員們評選出來的文章,看到狀子,皺眉,問總管太監:“謝嘉瑯是不是那個缺考的第九名?”
總管太監消息靈通,而且收了張鴻的好處,心里門清,答道:“陛下,正是他,他錯過殿試,幾位大人都說可惜呢。”
皇帝看完狀子,臉色沉了下來。
這時,太監進來傳話,道:“陛下,寧安長公主求見。”
皇帝放下狀子,笑了一下:“她的消息倒是快,朕剛看完狀子,她就趕過來了,難怪謝嘉瑯被逼到要敲響登聞鼓。倒是朕,耳目閉塞啊。”
總管太監眼觀鼻,鼻觀心,一聲不吭。
皇帝道:“讓她進來吧。”
寧安長公主哭哭啼啼地進殿,跪地叩首,姿態恭敬柔順,“皇上,臣妹教子無方,請皇上責罰。”
皇帝淡淡地道:“碩宗又怎么了?”
長公主拿帕子拭淚,先道楊碩宗是楊家獨苗,自己如何寵愛,把他慣壞了,接著道楊碩宗貪玩放縱,不懂人情世故,在地方時惹了點小事,京中幾個貢士不依不饒,四處抹黑楊碩宗的名聲,她身為人母,一時氣不過,要把那幾個貢士叫到跟前問話,誰知親兵下手不當心,把人打傷了。
“皇上,臣妹自知此次罪不可恕,有損宗室清名,求皇上重罰,臣妹絕無怨!”
長公主淚如雨下,跪地道。
皇帝面無表情:“行了,朕知道了。”
長公主心里一喜,繼而暗暗咬牙,這次事情不能鬧大,她先認了罪,等事情平息,她一定要讓那個愣頭青嘗嘗她的手段!
她告退出去。
皇帝提筆寫批復,剛寫一半,陳御史領著一個小吏求見:“皇上,謝嘉瑯狀告長公主之事,牽涉甚廣。”
“喔?還牽涉到誰了?”
陳御史示意小吏上前回話。
小吏跪地道:“皇上,京中落第貢士此刻全都聚集在貢院外,要為謝嘉瑯和文宇討一個說法,要求朝中官員為貢士聲張,他們說宣平侯世子在地方欺壓百姓,長公主在京中故意毀壞謝嘉瑯的號牌,阻止他參加殿試……”
他不敢接著往下說
了。
皇帝停筆,道:“還說什么了?你如實說來,朕恕你無罪。”
小吏哆嗦了兩下。
他們還把平時的怨氣都撒了出來,辱罵宗室胡作非為,那些話他不敢復述。
陳御史道:“皇上,長公主欺壓貢士的事已經在京中散播開,眼下貢士都還未離京,他們群情激奮,全都聚在貢院外,百姓也都趕了過來……皇上,京中民意沸騰啊!”
皇帝皺眉。
民意沸騰還可以引導,罰長公主禁閉就可以安撫人心,引發貢士集體告狀,那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皇帝吩咐總管太監:“你過去看看。”
總管太監應是,出宮直奔貢院。
此刻,貢院外人頭攢動。
因為貢院是貢士們考試的地方,代表他們取得的功名,所以他們不約而同選擇聚集到這里。
起初只有謝嘉瑯和文宇認識的一些同鄉朋友,后來趕過來聲援他們的人越來越多。加上謝蟬和張鴻的運作,其他士子、年輕學生、看不慣長公主的百姓、游手好閑的三教九流和圍觀看熱鬧的人一波接一波涌過來,整條長街都擠滿了人。
幾個年輕書生站在人群前,大聲疾呼:“古有世卿世祿制,父死子繼,兄死弟及,后有察舉制,有九品中正制……為官者必是世家大族子弟,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平民百姓一輩子都不能為朝廷所用,前朝開科舉,以試策取天下士,不分士庶,貧寒之士也能位極人臣。”
書生朝著皇宮方向拱手:“我大晉開國以來,承繼前朝科考制度,國朝重文治,科舉取士不看出身,只看才學,我等平民,不分貴賤,只要刻苦勤學,也能報效朝廷,改換門庭,光宗耀祖。”
他說到此處,貢士們都一臉激動神往。
書生勃然變色:“可是有人不想看到我們這些寒門之士入朝為官!他們任意踐踏我們的尊嚴,剝奪我們考試的機會!”
眾人都捏緊拳頭,跟著氣憤起來。
一名貢士紅著眼圈道:“我等寒窗苦讀,聞雞起舞,辛苦數年,就為了能在考試中一展才能,為朝廷所用,長公主和宣平侯世子為一己之私,任意欺凌貢士,我們只能忍著嗎?那我們何必讀書?不如老老實實當一個平頭百姓,也省得白費光陰!”
貢士們聽他語氣凄然,愈加氣憤,科舉考試可謂大浪淘沙,他們都是煎熬多年才取得成績來到京師的,誰甘心被這么欺侮?
“朝廷若不能公正處理此事,我們無顏回鄉!”
“對,朝廷必須公正處理!”
“不得迫害謝嘉瑯!”
書生繼續聲討長公主和宣平侯世子。
眼看人越聚越多,有差吏過來勸說士子們離開。
士子們巋然不動。
朝廷以四書五經育人,以宗法治地方,每個人都被教導要仁義禮智信,要忠于朝廷,他們往往舉全族之力培養子弟,或者幾代積累才能出一兩個有功名之人,科舉考試是所有普通百姓改換門庭的希望,為了這個希望,他們頭懸梁,錐刺股。
現在,權貴輕飄飄就能毀掉一個寒門世子考試的機會,他們怎么能甘心?!
他們任勞任怨,溫順恭敬,忠于君王,君王愛護他們嗎?
老百姓就那么不值錢嗎?
一名貢士站起身,灑淚道:“我家中貧寒,老母為供我讀書,生生熬瞎了一雙眼睛,我苦學多年,不敢有絲毫懈怠……”
另一名貢士也站起來,指指另外幾人,道:“我們這些人是同鄉,一起進京赴考,不管路上多么辛苦,大家依然手不釋卷……我們這么辛苦,因為我們知道朝廷公正取士,知道朝廷不會辜負我們的辛苦!現在呢?”
有人說到激動處,嚎啕大哭,沖向貢院大門,差吏嚇一跳,慌忙搶上前把人攔住,今天要是有人撞死在貢院,他們可以直接卷鋪蓋回鄉了!
更多的差吏趕過來,驅趕圍觀的百姓,朝靜坐的士子們施壓,威脅他們不離開的話就把他們都抓去大牢。
士子們不為所動。
他們今天來不僅僅是為謝嘉瑯和文宇,還為了他們自己,更為了全天下和他們一樣的士子,今天他們就這么放棄了,來日會有更多士子被權貴欺凌,他們代表天下無權無勢士子的脊梁,不能退縮!
一人帶頭背誦起文章,其他人跟著一起大聲朗誦,聲音一開始很雜亂,慢慢匯集成一道整齊的聲音。
一道雖然莽撞、幼稚但是無比堅決的聲音。
總管太監看到這里,心驚肉跳,連忙回宮稟報,將貢院前的情形一五一十說了,又道:“皇上,咱家打聽過了,這兩天長公主的事已經傳遍了,街頭巷尾都在議論。”
皇帝挑了挑眉。
總管太監察觀色,道:“陛下,長公主縱容世子,民間其實早有怨,這次之所以引發眾怒,都是因為他們怨恨長公主。”
御前親衛問:“皇上,要不要派人去貢院驅趕那些魯莽的書生?”
總管太監忙道:“不可莽撞。”
皇帝擺擺手。
他只當是一件小事,現在鬧大了,那就往大了處理。
一邊是天下士子的忠心,一邊是三天兩頭哭鬧的長公主,皇帝根本沒有猶豫,他道:“宣謝嘉瑯。”
在謝嘉瑯入殿前,皇帝命禮部把謝嘉瑯的考卷送過來。
太監總管早就猜到皇帝要看考卷,已經備好,立刻送到案前。
皇帝看完考卷,頷首道:“難怪敢狀告長公主,字如其人,文章也如其人……可惜,錯過了殿試。”
太監來報,今年的主考官求見,皇帝示意讓他們進來。
幾位主考官都一臉愁容,今年還好沒有落第士子鬧事,殿試的名次出來,也沒有什么異議,可是謝嘉瑯因長公主的緣故缺考,他們沒遇到這種情況,不知道該怎么處理。
是讓謝嘉瑯明年再考,還是讓他補考,重新評定名次?
主考官各持己見,拿不定主意。
皇帝道:“等朕見了謝嘉瑯再說。”
主考官告退。
此時天色已晚,太監趕到衙署時,官差們愕然地道:“謝嘉瑯已經被帶走了……”
“誰帶走的?”
“指揮所的人。”
太監冷笑,長公主這是打算把人劫走?威逼謝嘉瑯撤回狀子?
“把人追回來!圣上召見謝嘉瑯,何人敢攔?”
跟著太監出宮的是親衛,全都是世家勛貴子弟出身,常和楊碩宗打架的,二話不說,催馬追趕。
指揮所的人剛帶著謝嘉瑯出去,還沒來得及威逼利誘,親衛堵了上來,怒罵道:“圣上要召見貢士,你們好大的狗膽,連貢士都敢劫?”
眾人只是聽命行事,反抗了幾下,一溜煙分頭散了。
親衛帶著謝嘉瑯入宮。
皇帝已經看完謝嘉瑯的文章和狀子,他以江州士子的身份狀告楊碩宗在當地的惡行,還列數了楊碩宗在其他地方的罪狀,皇帝問過總管太監了,都屬實。
陳御史和朝中一些官員聽說士子聚集在宮苑鬧事,知道時機不可錯過,紛紛將平時收集的長公主、楊碩宗罪狀全都送了過來。
不過一個時辰,皇帝案前告狀的奏疏已經堆滿了。
皇帝粗看了一遍,問總管太監謝嘉瑯的出身,年紀、品性、師從何人。
總管太監將調查來的謝嘉瑯的生平一一說了,連他從宗族除名的事也說了。
皇帝看著謝嘉瑯的文章,低頭沉吟。
太監通報,謝嘉瑯入殿。
皇帝抬起眸子,仔細打量謝嘉瑯,看他雖然神色憔悴,但挺拔如松,眼神清亮有神,心里暗暗稱許。
“你走近些。”
謝嘉瑯往前走了幾步,立在御案前。
皇帝先不提長公主的事,道:“謝嘉瑯,你狀告長公主和宣平侯世子,朕已知悉。你錯過殿試,實在可惜,朕決定破例一回,讓你補考,重新排定殿試名次。”
總管太監臉上閃過一道詫異之色。
殿中還有一些隨侍的官員,個個都驚訝地看著謝嘉瑯。
眾人的注目中,謝嘉瑯拱手,從容道:“皇上,國有國法制度,科考制度已定,學生確實錯過殿試,雖圣上憐愛,但制度不可廢,不應破例補考。”
殿中諸人目瞪口呆。
皇帝看著謝嘉瑯,臉上看不出喜怒。
殿中安靜下來,眾人噤若寒蟬。
唯有總管太監抬起眼睛打量謝嘉瑯,對他刮目相看。
皇帝要為謝嘉瑯破例,謝嘉瑯當場謝恩的話,那長公主的罪過就輕輕揭過了,現在謝嘉瑯寧愿放棄補考也要遵守制度,那么,長公主和宣平侯世子的罪狀,也該國有國法……
沉默中,皇帝道:“宣刑部侍郎。”
總管太監心頭凜然,應是。
很快,一道道振奮人心的消息傳到貢院前。
皇帝召見謝嘉瑯,命刑部徹查宣平侯世子的案子。
皇帝下旨嚴詞斥責長公主,剝奪長公主的尊號,命其閉門思過,等案子查清再做處置。
皇帝命駙馬釋放文宇,駙馬縱容妻子,當場解職,命其歸家思過。
貢院前,老百姓送來一盞盞燈火,陪貢士一起靜坐。
禮部官員親自到貢院前向貢士們解釋,朝廷絕對不會允許任何人破壞科考制度的公正,宗室欺凌貢士,皇上照樣嚴懲不貸,絕不姑息!
眾人朝著宮城方向山呼萬歲。
禮部幾位官員安撫好貢士,抹把汗,登上馬車。
簾子放下,禮部侍郎笑道:“今年的狀元、榜眼、探花還沒出風頭呢,風頭就全讓謝嘉瑯給搶走了,經此一事,他名聞天下,朝野震動,這可比名列甲科還要實惠。”
“不止呢。”另一個侍郎道,“皇上宣召謝嘉瑯,問完話,看了他的文章,留下他在勤政殿說話,聽宮里的口風,皇上有提拔謝嘉瑯的意思。”
幾人對視一眼,笑而不語。
長公主得罪的人太多,這一次激起民憤,朝中官員都在火上澆油,幾個御史爭著彈劾長公主,要把功勞攬過去,刑部這一次不會敷衍了事。
圣上呢,不過是順勢為之,就一舉籠絡了天下寒士。
幾人都明白,這一次鬧得這么大,絕對有人推波助瀾,張鴻那一幫和楊碩宗有仇的勛貴子弟就跳得最歡。
貢院的貢士都離開了。
馬車的車廂里,謝蟬心中的大石落地。
利用民意,也要防著事情不可收拾,在事情沒解決之前,她不敢有絲毫放松。
車簾被人掀開,張鴻跳進車廂,“后面的事我看著,九娘,你可以放心回家了。你兄長今晚可能回不來,皇上把他留下了。”
謝蟬長舒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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