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肅?公肅?你總算醒了……”
隨著聲音逐漸清晰,秦禮的意識也從黑暗中蘇醒。睜開眼瞧見的卻不是熟悉的賜宅,反而是幾十年的舊居。他揉著昏沉到幾乎要炸裂的額頭坐起,視線循著聲音看向了趙奉。
“大義?”
秦禮的聲音嘶啞到幾乎發不出聲。
他緩了好一會兒才適應,一邊掀開薄褥下榻,一邊道:“往后可不能再這么喝了。昨晚要不是祈元良一直拱火挑釁,我也不至于……大義,我昨晚醉后可有儀態不妥之處?”
問完想起來趙奉醉得比自己早。
其實一開始只是武將斗酒,后來幾個好酒的文臣也下場,喝高了就免不了拉仇恨,秦禮擔心趙奉在吳賢那幫人圍攻下吃虧,再加上祈元良唯恐天下不亂拱火,平日不好酒的他也忍不住給趙奉擋了一些酒。之后玩行酒令……
再之后的記憶就有些模糊了。
秦禮事后回想覺得哪里都不對勁。
他的酒量不說多好,但畢竟是文心文士,不可能這么點兒酒量就倒了,不由懷疑酒水被人做了手腳。這回宿醉醒來,他不僅覺得四肢虛軟無力,還有一股氣堵在胸口散不掉。
“大義?”
秦禮試圖起身又力竭坐回床榻。
吃力轉動遲鈍的腦子,發現哪里不對。
趙奉:“公肅,你昨晚沒喝酒啊。”
秦禮接過他遞來的濕布巾擦了一把臉,冰涼濕潤觸感讓他精神狀態回轉不少。只是這布巾剛接觸臉頰,那種怪異感覺愈發得強烈。這條布巾粗糙老舊,雖無異味,但質地明顯不如棉質布巾柔軟親膚,也不似絲綢細膩絲滑……
他怔愣看著手中的布巾。
方才醒來雙眼看到的模糊畫面在腦中飛速清晰起來,一幕幕循環了無數次,連趙奉何時在他身側蹲下,何時投來關切目光,他也不知。他宛如一尊石化的雕塑,半晌才記起自己還能呼吸:“公肅,公肅,你沒病糊涂吧?”
秦禮染了疫病,高燒了數日。
趙奉等人想盡辦法也無法讓他體溫降下。
文心文士是不輕易生病,可一旦生病也很要人命,病情來勢洶洶,他們又缺醫少藥,眼看著秦禮就要不行了。他跟大家伙兒輪流守著,上天垂憐,高熱終于在破曉之際退下。
趙奉壓著聲音怕嚇到秦禮。
“可還記得生病前的事情?”
跟著,秦禮便用趙奉根本不懂的眼神盯著他,一瞬不瞬,直到眼眶毫無征兆泛紅滾下熱淚。這幕將趙奉嚇得跳起:“糟了糟了……”
他急忙跑到門外。
“善孝,善孝——”
他們這些人里藥理比較好的就是崔孝,可崔孝也是半吊子,只比赤腳鈴醫好一點兒。
崔孝也連軸轉熬了好幾天—。
疫病蔓延,文心文士都中招躺下,同行其他普通人哪能幸免?一個病情剛好轉,另一個就不堪重負倒下,不知是不是文士之道連病氣都能影響,崔孝毫發無損,大部分照顧壓力都落到他頭上。他剛睡了一會兒就被趙奉粗魯拉起,崔孝驚駭道:“公肅是沒了……”
崔孝聲音戛然而止。
他發現一件比秦禮病死還恐怖的事。
滅國逃亡,一路顛沛流離,一路典當家財,這些都沒能讓秦禮有多少外放情緒,一場大病居然讓他留下劫后余生的熱淚?哈哈,公肅也終于有幾分正常人氣了,不似尊泥塑。
“慌什么?這人不是好好的?”
“你管這叫好好的?”
崔孝道:“人醒來難道不是好事?”
嚇死,他還以為秦禮死了呢。
趙奉跟他講不清楚,急得原地團團轉。
但很快崔孝也加入了團團轉行列,因為秦禮突然問他昨夜喝了多少酒,他們為何會在此地,是不是跟同僚一塊兒消遣他。問出這些奇怪問題的秦禮相當陌生,看似平靜克制的表象下是即將崩潰爆發的洪流。崔孝的手腕被他抓得發疼,卻也不敢這時候輕舉妄動……
秦禮此刻狀態,相當不對勁。
不過,崔孝還是好脾氣一一回答。
沒有喝酒,秦禮身上也沒有一絲絲酒氣,現在吃喝住行都成問題了,哪有閑錢買酒、余糧釀酒?至于消遣,那更是莫須有的事。消遣戲弄一個重病瀕死的病人,這不是有病?
大家伙兒偶爾玩笑也不會拿秦禮尋開心。
秦禮的性格就不是能消遣的。
“主上……”
“公肅是夢魘夢到了先主?”
這語氣?秦禮一向不喜歡那位同族的亡國之主,怎么一場大病之后還懷念起對方了?
“沈幼梨。”
“……沈幼梨?”崔孝用眼神詢問跟隨秦禮時間最久的趙奉,后者有無聽過這名字。
聽名字,不似個男子。
剛腹誹完,秦禮晦暗眸光亮點光芒。
“祈元良……你可還記得他?”
“祈元……良?這又是誰?”
幾句話下來,秦禮突然神情破碎地松開手,整個人失神般無意識踉蹌倒退,腳后跟抵住床沿,重心不穩跌坐在床榻上,胸口劇烈急促起伏,仿佛陷入某種極度驚恐的情緒。
口中喃喃:“不對,怎么可能……”
這是夢?
自己陷入了夢魘?
秦禮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趙奉與崔孝對視一眼,二人都被秦禮異常狀態嚇得不輕,懷疑這幾日高燒燒出毛病。
“公肅……”
“我沒事,只是被噩夢驚到了。”
秦禮忍著喉嚨翻滾痙攣的不適感,努力用喑啞虛弱聲音回應,見二人不信,他又勉強擠出一抹輕笑安撫。熟悉反應讓趙奉二人略略放心:“爐上熬著藥,我去給你端過來。”
大病一場,味蕾遲鈍。
秦禮也喝不出這一碗藥有多難喝。
只是稍微恢復體力,他借口說自己要出去走走,這才得了準許踏出屋外。當他親身感受陽光落在肌膚上真實的溫暖觸感,他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恐慌。
世上豈有如此逼真的夢境?
怕不是誰在背后做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