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陽一看江岔子里那人影四肢僵直地沉浮。
嗆水的咕嘟聲隔著老遠都隱約可聞,心知不妙。
人命關天,他也顧不得多想,猛地甩掉肩上裝著甲魚的蛇皮袋子。
低吼一聲“在岸上等著!”,一個猛子就扎進了湍急冰冷的江水里。
水里撲騰掙扎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穿著時興的碎花的確良襯衫,此刻被水浸透,緊緊裹在身上。
長得不咋好看。
活脫脫就是畫冊上跑下來的母夜叉,腮幫子鼓得像塞了兩顆雞蛋,眉毛連成了一條黑杠杠。
陳光陽水性極好,幾下就劃到那姑娘身邊。
水底下救人講究的是“快、準、穩”,避開對方驚恐下的死命抓抱。
他瞅準空隙,一個反手鎖住對方腋下,膝蓋頂住其腰眼發力,硬是把那百十來斤的姑娘拖出了水面,奮力向岸邊游去。
二埋汰和三狗子趕緊搭手,七手八腳地把濕漉漉的姑娘拽上了岸邊的泥地。
姑娘嗆咳著吐出幾大口混著水草的江水,臉色煞白,驚魂未定。
“我的娘誒……嚇死俺了……”姑娘拍著胸口,上氣不接下氣,一口濃重的本地口音。
陳光陽渾身濕透,頭發還在往下滴水,喘著粗氣問道:“同志,沒事兒吧?你這水性不行,以后少往水深地方蹚!”
語氣里帶著點責備,也是好心提醒。
那姑娘緩過勁,抬頭瞅了陳光陽一眼,又看看他身上濕透的粗布褂子,再瞅瞅旁邊穿著補丁衣服的二埋汰和三狗子,還有三個泥猴似的孩子,尤其是大龍手里還攥著那根剛釣過鱉、沾著豬肝腥氣的麻線……
她的小眼睛滴溜溜一轉,臉上驚魂未定的表情像被寒風刮走了一樣,瞬間換上了一副被侮辱的憤慨。
“呸!”她猛地啐了一口泥水,指著陳光陽的鼻子就尖聲叫罵起來:“好你個臭流氓!誰讓你救俺了?俺用得著你救?剛才你趁亂在水底下……在水底下摸俺!摸俺胸!摸俺屁股!你耍流氓!不要臉!”
這嗓門拔得又尖又利,在空曠的江岔子上空回蕩。
二埋汰和三狗子都懵了。
三小只更是瞪大了眼珠子,二虎脫口而出:“俺爹救你,你還賴人?你臉皮比俺剛踩的蛤蟆皮還厚!”
“放你娘的狗屁!滾一邊去!”那姑娘帶來的兩個同伴,一男一女,看樣子是她哥嫂,此刻也咋咋呼呼地沖了過來。
那男的是個愣頭青,穿著條工裝褲,挽著袖子,一臉橫肉,上來就推搡陳光陽,嘴里不干不凈:“操!哪來的鄉巴佬,敢動我妹?耍了流氓還想跑?門兒都沒有!”
女的看著也不是善茬,叉著腰幫腔:“就是!俺們黃花大閨女清清白白,讓你這泥腿子給糟踐了!今兒沒個說法,咱們沒完!”
陳光陽眉頭鎖成了一個“川”字,一股邪火噌噌往上冒。
好心救人差點把自己搭進去不說,反手就被扣上個“流氓”的屎盆子?
這顛倒黑白的本事真是開了眼了。
他冷冷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嘴巴放干凈點!誰摸她了?我要真想占便宜,用不著跳水里救她,直接坐岸上看戲不好?她早就喂王八了!”
“少廢話!敢做不敢認是吧?行!咱們跟你回家!找你媳婦說道說道!讓大家伙兒評評理,你這種流氓該不該批斗!”
那姑娘撒起潑來,一把鼻涕一把淚,拉著她哥嫂就要往屯子方向走,還不忘惡狠狠地指著大龍、二虎和小雀兒:“還有你們三個小崽子!作證的小流氓!”
一群人不依不饒,一路吵鬧著跟到了靠山屯陳光陽家。
左鄰右舍聽見動靜都探出頭來看熱鬧。
沈知霜正端著淘米水出來,一見丈夫渾身濕透,臉色鐵青地被一群陌生人氣勢洶洶地堵在門口,后面還跟著同樣臉色不好看的二埋汰、三狗子和三個憋著氣的兒子,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這是?”沈知霜放下盆,快步上前。
“你是他媳婦?”那姑娘的嫂子立刻上前一步,唾沫星子橫飛,“你男人干的好事兒!光天化日耍流氓!摸我妹子!
這事兒要不給個公道,我們今天就躺在你家不走了!讓大伙看看這靠山屯出的是什么下流胚子!”
她把剛才江邊污蔑的話添油加醋地又說了一遍,聲淚俱下,好像陳光陽真干了十惡不赦的事兒。
沈知霜臉色一皺,看到丈夫那沉著鎮定的眼神和微微搖著的頭,就知道丈夫這是救人還讓人訛上了!
她對陳光陽的為人最清楚不過。
陳光陽深吸一口氣,壓著火,試圖講理:“幾位同志,我是下水救人,不是耍流氓。
當時情況緊急,拉拽中可能有身體觸碰,但絕無惡意輕薄。我可以對天發誓!你們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污蔑……”
“發誓頂個屁用!”那愣頭青哥打斷他,“碰沒碰?碰了吧?摸沒摸?摸了就認!賠錢!賠禮道歉!不然我們告你去!”
一直沒吭聲的三個小崽子,看著這幫人在自己家門口撒潑。
尤其是對著他們最敬愛的爹潑臟水,終于忍不住了。
三小只互相看了一眼,多年“并肩作戰”的默契瞬間達成一致。
小雀兒年紀最小,聲音卻最脆生。
她歪著頭,好奇地上下打量那個還做著委屈狀的姑娘,用不大不小剛好周圍人都能聽清的天真童音問大龍:“大哥大哥,這阿姨鼻子咋恁大?像不像咱家菜窖門口堆的那個大凍蘿卜?”
大龍繃著小臉,慢條斯理地回答:“嗯,是不小。不過……這嘴更大,又厚又紫,
跟咱爹用壞了的那個紫皮蒜頭似的,還是一個一個掰開曬蔫吧了的模樣。”
二虎早就憋得臉通紅,此刻像個小炮仗一樣跳了出來,指著那姑娘的臉,模仿著屯里老娘們嚼舌根的語氣,但內容更加尖銳:“啥蘿卜蒜頭啊!你們眼神兒不行!俺看清楚了!好家伙,整張臉都是鼓鼓囊囊的,坑坑洼洼的麻點子比咱家后墻的耗子洞都多!
眼睛小的跟黑豆塞進面盆里轉了一圈似的!眉毛粗得能趕上鄰居爺爺納鞋底的麻繩!就這模樣,俺爹摸你?
俺爹摸一下怕是得連做三天噩夢!你掉水里,俺爹把你撈上來,你自個兒把水里的癩蛤蟆照鏡子嚇跑了吧?蛤蟆都得嫌你丑!俺爹那可是連咱家那最丑的老花雞抱窩都繞著走的講究人!”
他喘了口氣,接著火力全開:“俺爹摸你?那是救你呢!你那是被水灌暈乎了,夢著有人摸你了吧?
想得美!就你長得這老妖婆子樣兒,江里那老鱉精都得躲著你游!怕影響它子孫后代的顏值!”
二虎機關槍似的吐槽,用詞極盡鄉土刻薄之能事。
每一句都精準地釘在那姑娘長相的“痛處”。
尤其是“癩蛤蟆照鏡子”、“老鱉精都躲著”、“老妖婆子”、“老花雞抱窩”這些比喻,簡直是集鄉土俚語形容丑陋之大成,又帶著孩子特有的夸張和不通世故的“耿直”。
大龍冷靜補刀:“二虎說的難聽了點,但道理是這么個理。你落水的位置水有多深多急?我爹跳下去救人,那叫見義勇為。
你倒打一耙,這叫恩將仇報。按照公社掃盲班講的成語,就忘恩負義!”
三小只這一通組合拳似的“毒舌暴擊”,毫不留情面,把那姑娘直接臊得滿臉通紅,繼而氣得渾身發抖,剛才裝出來的委屈徹底變成了暴怒。
“小逼崽子!你們再說一個試試!信不信我撕爛你們的嘴!”那男的兇神惡煞地擼起袖子。
“雜草的,說你咋地啊?”
大奶奶在一旁拿著煙袋鍋子就走了出來,老太太早就聽明白咋回事兒了。
所以一出手就口吐芬芳。
“你個小娘們你要是刺撓,你用鞋底子拍拍,別上我們家門口騷了騷了來。”
“你瞅你長得和小紙人成精了似的,我大孫子能相中你?”
“老太太!你說啥呢!”那女生明顯憤怒。
大奶奶一揮煙袋鍋:“你可別往前走了,我都怕我這煙袋鍋子給你撩著了。”
“不是,你這個老太太怎么說話呢?”那姑娘的哥哥不愿意了,開口說道。
大奶奶立刻轉過頭看向他:“你瞅你狗頭桑腦的,咋地,讓狗給配了啊?”
“這老太太!”那女生的嫂子也不愿意了。
大奶奶一臉嫌棄:“你快別說話了,你長得和我鞋墊子似的,他媽一看我就惡心。”
三人:“……”
大奶奶挨個罵道:“你說說,你們爹媽當年得喝多少假酒啊,這么盡興,給你們三個冤種玩意兒研究出來了。”
大奶奶的嘴巴如同機關槍。
分分鐘絞殺一片!
三個人氣的直哆嗦,但是根本就插不上嘴!
“報警!我要報公安!”那長得巨丑無比的女人說道。
正巧了,這時候一輛吉普車從遠處開了過來!
引擎的轟鳴恰好壓過了院里鬧哄哄的爭執聲。
車門推開,先跳下來的是縣公安局副局長李衛國,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警服,臉上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和長途奔波的些許疲憊,但眼神銳利。
緊跟其后的是另外一位局長孫威,年輕些,手里拿著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同樣滿臉紅光。
李衛國注意到了院門口的異常。
沈知霜一臉鐵青地站在院門中央,雙手叉腰,擋住了往里沖的幾個人。
大龍、二虎、小雀兒三小只像炸了毛的小獸,被他們的大太奶奶護在身后,臉上都寫著憤怒和不服氣。
大奶奶正指著門外一個二十多歲、頭發濕漉漉、衣服皺巴巴的女子破口大罵:“你個白眼狼!喪了良心!俺家光陽好心好意把你從水里救上來,你不說聲謝,還反咬一口說是他摸你腚?放你娘的屁!這江岔子的水冰骨頭的涼,他能有那閑心?!”
被罵的女子捂著胸口,一副虛弱又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抽抽噎噎地哭訴:“就是他!在水底下…他…他摸我了!就在腰上、腿上…還故意碰我那兒!我不活了!嗚嗚嗚…”
旁邊一個身材粗壯、一臉橫肉的男人,拎著根棍子,臉紅脖子粗地吼:“聽見沒?聽見沒!我妹子還能說瞎話?陳光陽!你個牲口!今天我非扒了你這身人皮!公安咋還不來?再不來我砸了你家這破門!”
他身邊一個同樣氣洶洶的嫂子也幫腔:“沒天理了!欺負我們老實人啊!今天這事沒完!要么賠錢,要么把你抓起來蹲號子!”
陳光陽就站在沈知霜旁邊,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三狗子還在嘗試講理。
“這位女同志,話可不能亂說。你落水的位置在深水區,又是面朝下撲騰,我兄弟從后面游過去救你!
水里情況復雜,水流亂撞,手臂為了托住你把你往上帶,有不可避免的觸碰很正常,怎么就能說是故意耍流氓?我兄弟要真有歹心,何必救你?”
“你看!你看!你也承認摸了吧!”那女子一聽“觸碰”兩個字,立刻尖叫起來,像是抓住了鐵證。
“那是為救人!瞎了你的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