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二埋汰用力咽了口唾沫,喉嚨干得生疼。
腦子里一會兒是二虎子那血糊糊的手指頭。
一會兒是地窖里堆積如山的麻袋,混亂交纏,撞得心口咚咚直跳。
摸到岔路口那個矮坡底下。
熟悉的、混雜著刺鼻雞糞的腐敗氣味如同黏稠的網,兜頭蓋臉罩了下來。
“到了!”三狗子壓著嗓子,聲音緊繃得變了調。
手里的破電筒光柱有些哆嗦地指向那熟悉的位置。
陳光陽一個手勢,三輛車無聲停下。他側耳聽了幾息。
死寂。
除了風吹過荒草的“唰啦”,只有林子深處不知啥玩意兒刨土留下的微弱“窸窣”。
“老樣子,”陳光陽的聲音像冰涼的鐵片刮著骨頭,“二埋汰,在上面!動靜不對就學夜貓子叫!三狗子,跟我下去搬!”
仨人湊近那個臭氣熏天的洞口。
二埋汰捏著鼻子,用鐵鍬柄三兩下挑開蓋洞口的幾捆谷草和浮土。
捂嚴實點!”陳光陽從褲兜里掏出半舊不新的汗巾,潦草地往口鼻上一系,悶聲甕氣地吩咐。
喉嚨口被那味道一嗆,像塞了把生銹的鐵砂。
三狗子有樣學樣,翻出自己的毛巾捂上。
二埋汰在上面,只是找了手套穿上。
蓋子被徹底掀開到一邊。
光柱直杵杵照下去,塵土細密地在光柱里狂舞,如同被驚擾的鬼影。
那道窄窄的、歪斜的土臺階在燈光下顯得格外陡峭濕滑,布滿苔蘚和干枯的雞毛。
“我先下!”陳光陽撂下一句。
礦燈叼在嘴里叼穩了,一手扒著濕滑溜的窖沿兒,一手反撐著坑壁,腳試探著往下探。
鞋底踩上第一級泥臺階,立刻發出“噗嗤”一聲,陷進去小半截。
他整個人往下一墜,穩住重心,才小心翼翼轉身,把光柱打在下面那堆碼得像小山丘一樣的麻袋上。
燈光掃過最頂上那麻袋破開的豁口,沾滿泥塵的平貝母顆粒在光下依舊透著點潤澤的白皙。
清苦帶辛的藥味兒頑強地從那濃得化不開的雞屎臭里鉆出來一絲,提醒著這堆東西沉甸甸的價值。
“瞅準了!慢點!”陳光陽的聲音在底下嗡嗡響起,像蒙在鼓里。
“來了!”三狗子應了一聲,也學著陳光陽的樣子,扒著窖沿往下順。
他瘦溜,動作還算麻利,就是下到一半,一腳沒踩實,臺階上的浮泥混著不知名的穢物“跐溜”一下。
“哎我艸!”三狗子嚇得怪叫一聲,整個人往下猛地一挫。
多虧陳光陽眼疾手快在下面伸手托了他胳膊肘一把,才沒摔個狗啃泥。
心臟在腔子里“咣當”、“咣當”差點沒從嗓子眼兒蹦出來。
“咋樣,沒崴到腳吧?”陳光陽開口問道。
“滑、滑得跟抹了油似的,但是我沒事兒。”
三狗子心有余悸,后背貼在冰涼的窖壁上,喘了幾口粗氣。
等三狗子站定,陳光陽這才把礦燈遞給他舉穩當。
二埋汰那顆毛茸茸的腦袋探在洞口,只露半張臉和一只緊張兮兮的眼睛:“哥,咋樣了?沒……沒事兒吧?”
“沒事兒,繩子丟下來。”
二埋汰趕緊把備好的粗麻繩一頭順了下來。
陳光陽撿起繩頭,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試了試韌勁兒夠不夠,然后走到最近一袋貝母旁邊。
鼓鼓囊囊的麻袋入手死沉,陳光陽胳膊上的腱子肉瞬間繃緊鼓起。
他蹲下,麻利地將繩子繞了兩圈,打了個死結。
“往上薅!悠著勁兒!”陳光陽朝上打了個手勢。
繩子瞬間繃直,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窖頂,二埋汰咬緊牙關,腮幫子上的肉棱子都繃出來了,把全身力氣都墜在繩子上,整個人后仰著往后挪。
三狗子在下面跟著舉,但是還是有點費勁!
“使勁兒啊二埋汰!沒吃飽飯吶!”三狗子急得低聲催促。
“你站著……說話不腰疼!忒……忒他媽沉了!下邊兒是金疙瘩……還是鐵秤砣啊!”二埋汰臉紅脖子粗,憋著氣從牙縫里往外擠字兒。
麻袋被一寸寸往上拖拽,摩擦著粗糙的窖邊和臺階,發出“嗤啦、嗤啦”的噪音,聽得人心頭發毛。
終于,袋角露出窖口,二埋汰使出吃奶的勁兒猛地往后一坐屁股。
才把那麻袋徹底拽離了洞口。
“噗通”一聲重重墩在窖邊硬地上,震得塵土亂飛。
“呼……呼……”二埋汰沒時間多休息,將麻袋在搬運到牛車上。
下面,陳光陽和三狗子顧不上管他,一個打光,一個飛快地把繩頭拋到第二袋上。
燈光下,灰塵和碎屑亂舞,空氣濁重得讓人喘不上氣。
兩人配合著,動作越來越熟練,但一袋接一袋的死沉麻袋往上薅,對體力的消耗是實打實的。
汗水很快就浸透了他們的單衣,濕漉漉地貼在脊梁骨上,又被窖底的陰冷氣息一激,滋味兒分外難受。
三狗子舉燈的手臂酸麻得快要抬不起來,燈光晃得他眼花。
陳光陽也感覺肺管子火辣辣的,每一次呼吸都吸進刺鼻的粉塵和臭味。
窖頂上,二埋汰嗓子眼兒里都是鐵銹味兒,手臂哆嗦著快抬不動,全靠一股“發財就在眼前”的狠勁兒硬頂著。
“多少袋了?”陳光陽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水,問三狗子。
三狗子借著燈光大致掃了掃剩下那一小半,舔了下干裂的嘴唇:“估摸……還有小十袋吧?”話里都帶著喘。
“操……”
“快點!再加把勁兒!趁天徹底黑透之前弄利索!”
三狗子一咬牙,繼續遞繩子。
二埋汰在上頭也咬牙憋氣,悶頭使勁。
汗水早就濕透了每個人的后背,糊在衣服上,冰涼刺骨。
鼻孔里全是那股混合著雞糞塵土和貝母清苦的怪異味兒。
牛車一輛接一輛被堆滿。
最后一袋被艱難地弄上來時,陳光陽抹了把臉,汗水混著塵土黑乎乎一片。
他最后檢查一遍窖底,礦燈仔細掃過角落。
確認連片貝母葉子都沒落下。
他重新蓋上那飽含惡臭記憶的厚木板。
再用鐵鍬飛快地把旁邊的谷草和浮土蓋了回去,盡量恢復原樣。
只是動作比昨夜多了份無聲的果決。
重新站上地面,寒風一吹,激得他打了個冷顫。
三輛牛車全都裝滿。
“走!”陳光陽一揮手。
“回去!手腳都穩著點!走老路,避著屯子!”
三人牽著牛,沿著來時的昏暗山路往回蹭。
大屁眼子和小屁眼子似乎也知道干成了潑天大事,貼著車默默護送,連喘息聲都放得極輕。
陳光陽家的倉房的門再次打開。
三人躡手躡腳的開始卸車。
最后一袋塞好位置,陳光陽反手插死倉房門閂。
“噗通!”
二埋汰再也撐不住,一屁股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大口喘著粗氣,臉上花里胡哨全是汗水泥灰,卻憋不住裂開嘴,無聲地嘿嘿傻樂開來。
三狗子靠著車轅,胸膛劇烈起伏,望著那堆麻袋山,眼神發直,低聲念叨:“日他娘……真……真整回來了……這得多少……”
陳光陽沒說話,后背抵著厚實的倉房門板,汗水順著鬢角小河似的淌。
看了看這一倉房的寶貝,陳光陽又發愁了起來:“這么多貝母,到底得怎么賣不出去?樸老板那邊也不知道能不能收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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