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拐死死抓著車斗欄桿,煙袋鍋子別在腰后,臉色鐵青。
開車的二埋汰咬著牙,把油門擰到了底,恨不得把拖拉機開成火箭。
陳光陽后背的傷在顛簸中傳來陣陣鈍痛,但這痛楚反而更加點燃了他心頭的怒火。
縣政府小會議室里,氣氛壓抑。
縣長夏紅軍坐在主位,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手指煩躁地敲打著桌面上的那份舉報信復印件。
他對面,坐著解放公社副書記張茂才。
張茂才四十來歲,梳著油亮的中分頭,穿著嶄新的藍色中山裝,胸前口袋別著兩支鋼筆,一副精明干練又帶著點官威的模樣。
此刻,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和義憤,正唾沫橫飛地“痛陳”著。
“……夏縣長,不是我張茂才不顧及同志情分,實在是沈知霜同志的做法,太過分了!影響太壞了!”
張茂才痛心疾首地拍著大腿,“蔬菜大棚,那是靠山屯全體社員的心血啊!是咱們縣里支持的試點項目!可她呢?利用職權,把集體的人力物力,優先傾斜給她男人陳光陽那個硫磺皂廠的附屬養豬場!
這叫什么?這叫假公濟私,這叫挖社會主義墻角!
還有,大棚的收益分配,從來就沒公開透明過!社員們背后議論紛紛,都說錢都被她兩口子昧下了!
長此以往,群眾的心就涼了,咱們公社的工作還怎么開展?黨的威信還要不要了?所以,我才不得已,向上級反映了這個情況,請求組織徹查,撤銷沈知霜同志的副主任提名,以儆效尤啊!”
他說得義正辭嚴,仿佛自己就是那不畏強權、為民請命的清官。
夏紅軍沒吭聲,只是冷冷地看著他表演。
他對陳光陽兩口子的為人是了解的,尤其是陳光陽在砂石廠那事兒上展現的格局,絕不是貪圖蠅頭小利的人。
但這舉報信寫得有鼻子有眼,涉及敏感的經濟問題,他必須公事公辦。
他正準備開口讓張茂才拿出點實質性的證據,別光憑嘴說……
“砰!”
會議室那扇掉漆的舊木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
巨大的聲響震得屋頂的灰塵簌簌往下落。
張茂才嚇得一個激靈,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夏紅軍也是一驚,抬眼望去。
門口,陳光陽裹著一身寒氣,像座鐵塔般堵在那里,軍大衣敞著懷,露出里面磨得發白的舊棉襖。
臉上那道涂著黃褐色藥膏的傷口在走廊昏暗的光線下格外猙獰。
他身后,站著同樣臉色冰冷的沈知霜,以及拄著拐棍、氣喘吁吁但眼神噴火的王大拐!
“夏縣長!”
陳光陽的聲音不大,卻像冰坨子砸在地上,帶著一股子剛從山林里帶出來的煞氣。
“聽說有人舉報我媳婦損公肥私、搞貪腐?還驚動縣領導開會了?正好!我們當事人來了!舉報人是不是這位張副書記啊?”
他銳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樣,瞬間釘在臉色發白的張茂才身上。
張茂才被陳光陽這闖門的氣勢和他臉上那道傷疤震懾住,心臟咚咚直跳,強自鎮定地站起來:
“陳光陽!你…你想干什么?!這里是縣政府!容不得你撒野!夏縣長,您看看,這…這像什么話!”
“撒野?”
陳光陽咧嘴笑了,露出森白的牙齒,扯動臉上的傷疤,顯得更加駭人。
“張副書記,我陳光陽是粗人,不懂那么多彎彎繞。但我知道一點,有人往我媳婦頭上扣屎盆子,想砸她飯碗,想砸我們靠山屯幾百口子老少爺們剛有點盼頭的好日子,那我就得跟他好好掰扯掰扯!
看看這屎盆子,到底該扣誰腦袋上!”
他大步流星走進會議室,無視張茂才那副色厲內荏的樣子。
直接走到夏紅軍面前的會議桌旁。
“嘩啦”一聲!
王大拐和二埋汰把懷里抱著的、捆得整整齊齊的幾大摞賬冊、用工本、單據、合同,一股腦地堆在了會議桌上!
沉悶的響聲震得桌子都晃了晃。
“夏縣長,東西都在這兒了!”
王大拐喘著粗氣,指著那堆小山,“蔬菜大棚從開建第一天到現在,所有的賬,一筆一筆,清清楚楚!
錢怎么來的?花了多少?買了啥?用了多少工?誰干的活?工分怎么記的?賣菜的錢,供銷社收購價多少?分到各家各戶多少?每一筆,都有賬可查!有單可循!有手印為證!”
他越說越激動,棗木拐棍咚咚杵著地面。
“誰他娘的敢說一句不明不白,老子把他眼珠子摳出來當泡兒踩!”
沈知霜上前一步,聲音清冷而穩定,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夏縣長,這是蔬菜大棚項目完整的財務賬冊、原始憑證、用工記錄匯總以及供銷社代銷合同和各期結算單、收益分配明細及社員簽字確認表。
所有賬目都經過了公社財會人員的復核。您可以隨時派人核查。至于舉報信中所說‘私自利用自家貨車’。”
她看向張茂才,眼神銳利如刀鋒,“我們家的確有三輛貨車,但是這三輛貨車目前給靠山屯運用蔬菜是免費的!甚至是油錢都是我們自家家的,其中賬目完全可查!”
她頓了頓,語氣更加沉凝:“關于硫磺皂廠附屬養豬場與蔬菜大棚‘混淆資源’的指控,更是無稽之談!
養豬場是硫磺皂廠自有資金建立的獨立核算項目,并且和村里屬于合作模式。項目已向公社和縣里相關農業部門做了備案說明。建場用地,是租賃村集體的廢棄打谷場,簽有正式租賃合同,租金按年支付,賬目清晰。
用工方面,主要聘請村里愿意利用農閑時間打零工的婦女和老人,按天計酬,工資由硫磺皂廠直接支付,從未調用蔬菜大棚項目的一分錢資金和一名專項勞動力!
所有用工記錄、工資發放簽收單、租賃合同、飼料采購單據、成豬銷售憑證,全部獨立成冊!”
看著這么多的賬單。
張茂才的臉,瞬間由白轉紅,再由紅轉青。
最后變得像死人一樣灰敗!
他額頭上瞬間冒出豆大的冷汗,后背的襯衣也濕透了。
他萬萬沒想到,這幾個泥腿子竟然給賬單做的這么詳細!!
“這…這…我…”
張茂才嘴唇哆嗦著,語無倫次,眼神慌亂地四處亂瞟,想尋找一個地縫鉆進去。
他剛才那副義正辭嚴的架勢蕩然無存,只剩下被當眾扒光了衣服般的狼狽和驚恐。
“這什么這!”
陳光陽一步跨到他面前,那股山林里搏殺熊瞎子的兇悍氣勢毫無保留地壓了過去,居高臨下地盯著他。
“張副書記,你不是要證據嗎?現在證據如山!賬本在這兒!合同在這兒!單據在這兒!連你自己簽的字都在這兒!你不是說收益分配不透明嗎?來!”
他一把抓起桌上蔬菜大棚那份厚厚的收益分配明細和社員簽字按手印的冊子,直接杵到張茂才的鼻子底下!
“睜大你的狗眼給我看清楚!從第第一茬蔬菜開始,到前天剛摘的最后一茬黃瓜!賣了多少斤?什么價錢?總收入多少?扣除成本多少?純利潤多少?
按當初定的章程,集體留存多少用于擴大再生產和公共開支?社員按工分和土地入股比例分了多少?你指出來!你他媽現在就給我指出來!”
陳光陽的聲音如同炸雷,在小小的會議室里轟鳴。
那冊子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和鮮紅的手印,仿佛無數雙憤怒的眼睛,死死盯著張茂才。
他哪敢去看?只覺得那冊子燙手無比,連連后退,差點絆倒椅子。
“至于說我媳婦想‘貪腐’?”
陳光陽嗤笑一聲,充滿了極度的不屑和嘲諷,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胸口,“老子缺那幾個賣菜錢?硫磺皂廠的分紅,夠你張副書記不吃不喝攢十年!老子要真想貪,用得著在自家門口這幾畝地上摳搜?
張茂才,你他媽自己屁股不干凈,看誰都像賊!是不是覺得我媳婦擋了你往上爬的道了?所以玩這把戲?”
陳光陽的話像一把把鋒利的匕首,徹底撕開了張茂才那層虛偽的面紗。
夏紅軍的臉徹底沉了下來,看向張茂才的眼神充滿了冰冷的失望和厭惡。
“夠了!”夏紅軍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他拿起桌上那份被揉皺又攤開的舉報信,看了看,又看了看桌上堆積如山的真實賬冊和那份張茂才簽字的“鐵證”,最后目光如刀般刺向面如死灰、渾身篩糠的張茂才。
“張茂才同志!”夏紅軍的聲音冰寒刺骨,“這就是你所謂的‘匿名舉報’?‘重大貪腐嫌疑’?‘請求嚴查’?
你身為公社副書記,黨的干部!
不深入調查,不核實情況,僅憑道聽途說甚至惡意揣測,就向上級組織誣告陷害踏實肯干、帶領群眾致富的基層同志!
手段如此卑劣,性質如此惡劣!
你不僅辜負了組織的信任,更嚴重破壞了基層干部隊伍的團結!給靠山屯的致富事業造成了極其負面的影響!”
夏紅軍的話如同最后的判決。
張茂才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癱坐在椅子上,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只剩下無盡的恐懼和悔恨彌漫全身。
他知道,自己完了。
徹底完了。
他想給沈知霜使絆子,最終卻給自己挖了個深不見底的墳墓。
陳光陽冷冷地看著他癱軟的樣子,那股沖天的怒氣才稍稍平息。
他轉過身,對著夏紅軍,也對著滿桌子的證據,沉聲道:“夏縣長,事實擺在眼前。
我和我媳婦沈知霜,行得正坐得直,沒占公家一丁點便宜!靠山屯的蔬菜大棚,清清白白!
硫磺皂廠養豬場,堂堂正正!今天這事,我們要求組織還我們一個徹底的清白!
對這種無中生有、惡意誣告、破壞生產、打擊同志的行為,必須嚴懲不貸!”
沈知霜也走上前,與陳光陽并肩而立,她臉上淚痣在燈光下格外清晰,眼神堅定而平靜,補充道:“是的,夏縣長。我們接受組織的任何審查。
同時,我們也懇請組織,對這種為了個人私利而肆意誣告、破壞基層穩定和發展的行為,予以嚴肅處理。
否則,寒了干事人的心,以后誰還敢為集體出力?”
王大拐拄著拐棍,胸膛劇烈起伏,但臉上終于露出了解氣的神色,狠狠啐了一口:“夏縣長,您可得給咱們靠山屯,給光陽和知霜做主啊!”
夏紅軍看著眼前這對在證據面前凜然無畏的夫妻,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斬釘截鐵:“放心!事實勝于一切雄辯!組織絕不會冤枉一個好同志,也絕不會姑息一個害群之馬!
張茂才,從現在起,你停職檢查!等待組織進一步處理!
這件事,縣里會成立調查組,徹底查清,從嚴處理!給靠山屯全體社員,給沈知霜、陳光陽同志,一個最公正的交代!”
頓了頓,夏紅軍想了想:“有關于沈知霜同志升任到解放鄉主任和書記的事兒,一同下達通知,免得這些牛鬼蛇神亂彈琴!”
陳光陽深呼吸一口氣,對這個結果很滿意。
就此,媳婦升官算是誰也影響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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