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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7 章 還君故衫(七)

      貞寧帝不知道何處生出的力氣,竟自己端起了茶盞,低頭含了一口。溫熱的茶水絲絲縷縷地浸到他的喉瘡上,但他不疼,甚至還覺得有些清涼。他試著清了清嗓子,平聲道:“大伴兒,朕沒讓你請罪,朕是在問你,你把你自己當成什么?”當成什么?這個問題看起來是不需要回答的。畢竟這兩個人已經用“主奴”的身份相處了幾十年了。但有趣的是,皇帝此時這樣問他,并不是出于一個上位者對卑賤之人的踐踏本能,而是謀求心安。在一個奴婢身上,謀求被貼身照顧的心安。皇帝未必明白自己發問真意,何怡賢就更想不到這些。他杖傷未愈合,匍匐得久了,便渾身顫抖,額頭上豆大的冷汗染濕了巾帽下的頭發。在貞寧帝養病期間,無論是服侍的人還是貞寧帝自己都穿著單薄柔軟的常衣,此時炭氣熏烤,焚香蒸煮,室內氤氳出的水汽,帶著人身上腺體發出的淡淡腥味,令何怡賢有些想發嘔。“老奴……一直把自己當陛下的奴婢……”他伏身應道。“呵……”貞寧帝仰面笑了一聲,忽然轉了話。“大伴兒啊……你也舍不得朕吧。”這一聲“舍不得”里帶著嘆息,何怡賢滿身的骨頭像頓時被抽走了一般,整個人幾乎癱軟在了皇帝腳邊,顧不得御前不能露悲,抽聳著肩膀哽咽出了聲,衰老朽爛的骨節順著他身子的聳動咔咔作響,口涎落地,牽出粘膩的長絲,他想要用手去抹,卻根本動不了。“哭什么,朕還沒死。”“主子……主子啊……您賞奴婢一根繩子,奴婢跟主子去。”貞寧帝低頭看向他,“朕的陵寢還沒有封石,帶你下去,朕不放心……怎么的,你也得伺候朕升天,看著他們給朕議謚,論……”何怡賢聲淚俱下,“奴婢明白……奴婢什么都明白。”“明白就好……”貞寧帝說著,用腳抬起何怡賢的下巴,“起來,給朕研墨,朕要寫……立儲的旨意。”**一張生宣在紫檀木的御案上鋪開。朱砂墨,軟毫湖筆,端地硯,一爐濃得散不開的案上香……案前握筆的人是一個彌留之際的君王。他究竟有沒有落筆,筆下又寫了些什么內容?雪聲之間,全部無從知曉。殿外天光漸隱,大雪在呼嘯的雪風里肆意流竄。在除了主奴二人之外,無人旁觀的養心殿內,大明歷史上最大的一個謎被逐漸壓下來的積雪云罩得透不出一絲光。李魚站在月臺上,忽然聽見殿內傳來一聲孱弱的笑聲。接著又傳來什么東西在地上滾動的聲音,細聽之下,又好像是人在滾動。一首不辯文字的童謠被何怡賢斷斷續續的唱起,唱到一半處陡然停了,內殿一時無聲,只剩下燈火明明滅滅。突然,門前傳來一聲凄慘的悲鳴聲。雪風一下子洞穿了整條門廊,眾的衣服猛地被吹向一個方向,廊中所有門窗木骨皆在瑟瑟顫抖。李魚在李秉筆身邊仰起頭,看見何怡賢連滾帶爬地奔出來,一下子撲倒在月臺上,司禮監的人忙

      亂糟糟地圍上去將他扶起來,卻見他衣衫上全是灰塵,額頭上,手臂上,膝蓋上布滿淤青。李秉筆喚了他一聲“老祖宗”,誰知他猛地嘔出了一口血,嚇得幾個小內侍腿都軟了。他靠在李秉筆懷里,含血吐出了幾個字――主子……不行了……侍立在旁的太醫聽得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紛紛提起官袍朝養心殿內奔去。**承乾宮中,易瑯還裹著一床大毛毯子,趴在書案上睡覺。楊婉留合玉在房內服侍,自己一個人出來,攏著氅衣往偏殿走。走不出去的大雪天,六宮的人都只能悶在宮內,然的因為皇帝病重,各宮都關著門,不敢有任何耍事。宋云輕這一日恰好不當值,便拿了絨線過來,和陳美人一道教楊婉做活兒。楊婉一直心緒不寧。這日是貞寧十四年十二月初三,史料記載的貞寧帝駕崩的時間,有幾個說法,一說是在貞寧十四年十二月初四,一說是在貞寧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七,還有一說在十二月十日。之所以會有這么多個說法,是因為貞寧帝死后,司禮監和內閣對皇帝的喪儀規制有很大分歧,導致后來不同的史書,對皇帝的喪儀記載出現了出入。楊婉等過了十一月底,越臨近十二月初五,便越坐立不安。“你怎么了,就坐這么一會兒你就走動了三回。”宋云輕推開面前絨線,倒了一杯熱茶遞給楊婉,“先坐下。”陳美人也暫放下手里的活,對宋云輕道:“不怪婉姑姑,大殿下這幾日不大好,夜里總發汗。”宋云輕聽了這話,也跟著嘆了一聲,垂目道:“今年真的太冷了,聽陳樺說,之前供炭已經不夠,炭吏們都奔城外十幾里去了。在這樣下去,宮里害寒病,不知道要比往年多多少。”楊婉捧著茶問道:“你們尚儀局炭燒得夠嗎?”宋云輕搖了搖頭,“也就能維持,說起來,我還比不上李魚,他干爹齒縫里剔出來那么一點給他,都比我的多,不怕你和陳娘娘笑話,前幾天我還靠著他接濟。這幾日我一直在想,還好當年,我聽了姜尚儀的話,把他送出去拜了這么個干爹,不然,光我和陳樺二人,是不能將他護得這樣好的。”陳美人道:“這哪里是陛下的二十四局,分明是司禮監的二十四局。”她說完,也覺得自己失,垂頭換了一句話來遮掩。“宋司贊,讓你自己親弟弟,去認奴婢為父,你……心里不難過嗎?”宋云輕笑了笑,“娘娘您是富貴人,不知道我們做奴婢的處境,司禮監的做派,我們雖也時常看不慣。可他們都是沒兒子的人,但凡有了個送終的孩子,那疼起來,比親爹還親,李魚向來是個直性子,愛闖禍,嘴上的虧也吃了不少,從前沒有廠臣照拂,犯了事,都是他干爹救他。”陳美人道:“我看廠臣和司禮監的人不一樣。”楊婉沒有應聲,宋云輕也沉默下來。風吹得門窗作作響,三個人下意識地朝炭火盆子處挪了挪。楊婉剛伸出手,便聽到了啟推宮門的聲音。陳美人疑道:“不是關了宮門嗎?怎么不通傳就開了……”楊

      婉站起身道:“奴婢出去看看。”楊婉走出偏殿,穿過地壁,見門上來的人是司禮監的李秉筆。他見楊婉出來便沒再與門上的內侍多,徑直走向楊婉道:“快去請殿下出來,去養心殿。”楊婉站住腳步,“陛下不好了嗎?”李秉筆道:“已經說不出話了,恐怕就是今日,大事得出來,皇后娘娘已經帶著二殿下過去了。”正說著,宋云輕與陳美人也跟了出來,陳美人顧不得禮儀,一把拽住李秉筆的袖子道:“陛下幾時不好的,不是前日還說,精神寬了不少嗎?”“陳娘娘,這是太醫們斷的,奴婢哪敢胡說啊,您也趕緊更了衣,一道過去吧。”陳美人聽了這話,身子忽然向后一栽,癱軟地跌坐在地上。宋云輕忙蹲下身去扶她,抬頭對楊婉道:“你別管這一處了,趕緊去喚殿下更衣,陳娘娘這兒我叫人服侍。”楊婉轉身便往書房去。易瑯已經被外面的人聲驚醒了,赤腳踩在地上,正往門外走。楊婉忙蹲下身,將他裹好,對合玉道:“拿殿下的衣衫鞋帽過來。”易瑯看著楊婉道:“姨母讓我去什么地方。”楊婉緩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一些,看著易瑯認真的說道:“去養心殿。”易瑯先是一愣,隨即紅了眼眶。“殿下聽奴婢說……”“我知道。”易瑯打斷楊婉,抬起手抹了一把眼睛,“我現在不會哭,還不是我該哭的時候。”“是……”楊婉握住易瑯冰冷的手,“殿下是明白的”“姨母……”易瑯的聲音有些發抖,“父皇駕崩,我會如何?”此話說完,盡管他在竭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緒,卻仍不免牙齒齟齬,臉色發白。楊婉忙將他擁入懷中。“不會如何,殿下會好好地活著。”“姨母啊……我真的很想父皇在位久一些,讓我再長大一些。”他說著說著,還是哭了,淚水浸濕了楊婉的肩膀。“姨母知道,殿下不哭。”易瑯摟著楊婉的脖子,抽泣道:“我再長大一些,我才能保住姨母和母妃,還有舅舅和廠臣他們。”楊婉聽完這句話,鼻腔也酸了起來。懷中的孩子雖然無法清晰地將自己此時處境,以及內閣和司禮監的情勢說出來,但事實上,他真的什么都知道。如果說對于政治的敏性是當年張琮,還要黃然等人帶給他的。那么對于人情的關照,是楊婉教給他的。這兩個東西在他身上合二為一的時候,他便懂事得令人心碎。“姨母你不哭。”“沒哭。”“不哭。”他說著抬起自己的袖子去替楊婉擦淚。“姨母我不哭了,你看我也沒哭,我真的不害怕……”楊婉望著拼命忍淚的易瑯,忽然發覺,不管時代如何變遷,人的恐懼和脆弱永遠是相通的,令鄧瑛恐懼的刑罰,令易瑯恐懼的宮廷斗爭,以及令她恐懼的歷史真相……每一個砸下來,都會令人神魂皆碎。可是人的隱忍又輕而易舉地包裹住一切碎片,看似無畏地繼續往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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