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片轉動起來,豐沛而圓潤的音符在唱針細小的針尖與唱片上的溝壑的摩擦下,流淌出來。
江南小時候在杭州住過一年,五歲到六歲之間,后來就算跟著家人去了國外,每年也總是要回來小住一陣子,陪陪家里的長輩。江南說依稀記得,她小時候老宅子里總是辦堂會,普遍都是搭臺唱昆曲,因為她奶奶特別喜歡,尤其喜歡《南柯記》。杜家子孫多,每次堂會都很熱鬧,江南就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到處去玩,累了就爬到她奶奶的膝頭看戲吃點心。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小時候的原因,江南對昆曲有種莫名的好感。最近聽的老唱片都是昆曲。我問她最喜歡哪出戲,本以為她會喜歡《鳴鳳記》這類的戲,哪知道她卻說從小到大最喜歡的是《牡丹亭》,特別是其中的折子戲《游園驚夢》跟《春香鬧學》。江南之前有時間便去園子里聽現場,或是找來老唱片聽一聽,也看過相關的老戲劇電影。最后鐘情的,反倒是梅蘭芳先生參演的戲劇電影版,從小到大翻來覆去看過了好多次。
我啞然一笑,想著江南雖是有南方血統,可骨子里到底是個北方姑娘。
梅蘭芳先生在1920年和1960年,分別參演過商務印書館的《春香鬧學》和北京電影制片廠的《游園驚夢》。前者因為年代太過久遠,加上又是無聲電影,影像資料現在已經很難找到,而后者的相關資料相對而卻是多得多。1960年的時候,梅蘭芳先生已經年近古稀,可在《游園驚夢》中的嗓音卻絲毫不顯殘破、身段也不顯龍鐘老態。有人評價梅蘭芳先生在昆曲上的造詣不如京劇,也有說梅先生的昆曲總帶著京劇的影子。可在表演中,舉手投足,偏偏就是有種南方曲種中沒有的大氣和雍容華貴。
想必江南是因為這一點,這么多年才鐘情于此。
江南不知道我在笑什么,一臉懵的表情抓了抓頭發:“難道你覺得我是喜歡〈西廂記〉的人?”
我看著她這個樣子,心里只覺得她可愛,隨口說了句:“沒什么,就是覺得你小時候應該跟春香挺像的。”
江南倒是一臉驚奇:“唉,你怎么知道?小時候我不愛練琴、不愛練字、背詩詞,總鬧老師、胡攪蠻纏。后來還有一次因為想偷懶,假裝跳井,我媽差點沒打死我。”
這點在她長大之后倒是沒怎么變。
讀高中的時候江南總逃課,學校里的幾個中國老師,每每說起江南來,臉上都是又無奈又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這孩子是真聰明,也好學,就是犯懶,玩兒心重,好學也不用在學習上。”話雖如此,可江南平時考試的成績,偏偏每科基本都是a,偶爾會在一科上得到一個b,連后來幾次sat模擬考試的成績,也是全校第三、第四。
高中是雙語教學的美制國際學校,江南在11thgrade的時候從迪拜的學校轉學過來。開始還坐在教室里認真上課,時間長了,逃課跟請假的次數越來越多。可逃課也不是為了做別的什么,打架跟打籃球的時候也有,但大多就是一個人在學校里四處閑晃,每天手上都拿著一小包貓糧跟一瓶水去固定的地方喂學校里的野貓,或是在學校圖書館的
樓頂發呆,要么就是坐在隱蔽又沒什么人的陰涼處的臺階上,耳朵里塞著耳機,邊抽煙邊看書。
江南沒有從學校的圖書館借書出來看的習慣,平時在學校看的書,都是自己從家里帶過來的。江南讀的書也沒什么固定的類別,從她看過的書中,也看不出她喜歡的作家是哪個。最近讀的可能是江戶川亂步,過幾天可能讀的就是谷崎潤一郎,再過幾天可能讀的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或是別的什么我甚至都沒聽過的別國小眾作家。就連像是經濟學或是物理學這樣的刊物,無聊了她也能隨手拿過來也看看。上課的時候如果看見她聚精會神的盯著書看,多半是用教科書遮在自己想看的書外面,或是正在做報紙或雜志上的crossword跟sudoku。
有一次江南趴在教室的桌子上睡著了,耳朵里還塞著耳機,ipod就放在桌子上。我偷偷的看了一眼,輕手輕腳的把播放列表往下翻了翻,發現里面播放次數最多的,不是古典樂就是洞簫或是太鼓,要么就是昆曲跟劉寶瑞先生的單口相聲,少有流行樂。
難怪時常看見她聽著聽著,自己就忍不住笑出來。
知道江南平日里的喜好和習慣,我也不由自主的效仿起來,仿佛這樣做就是更靠近了她一些、與她有更多的交集一樣。她讀過的書中,如果有我沒讀過的,我會去找來讀;她喜歡聽的音樂,如果是我平時不常聽的,也會找來聽;見她每天都帶一瓶牛奶,我也會每天帶一瓶一樣牌子的;見她每天都固定去喂貓,我的背包里也每天都放著貓零食和罐頭……為了能有更多的機會和她相處,我偷偷去看了她選的都是什么課、課后有沒有參加什么社團活動,然后暗自選了跟她一樣的課。
學校里會拉大提琴的人,除了我跟江南,本來就寥寥無幾,能達到在學校有活動的時候上臺演奏的水平,也就只有我跟江南。學校的樂團經常拉江南過去幫忙,江南嫌煩,懶得多說,也只好答應。我本來就是學校樂團里的一員,于是跟她見面和相處的時間,自然也比平時多了起來。
可江南每次排練,都是兩手空空的來,連琴都不帶,松香也不拿一個,原因也是嫌麻煩。我每次都是用學校的琴,然后把自己的琴給江南用。
后來我又換了一把新的琴。她那時候用過的琴,我一直小心的保存著,直到現在也還是同一把。平時只有太想她的時候,才會拿出來,拉她最喜歡的幾個樂章。連從那把琴替下來的她當時用過的琴弦,我都用清理和保養琴弦的油擦過,然后小心的收好。包括她當時用過的松香,這些年我一直都留著。
學校里本來喜歡江南的男生就很多,再加上有一段時間,江南時常參加學校樂團的演出,全校的學生總能見到她,喜歡她的人就更多了。時不時就能看見各國學生半路攔住她,或是直接到教室找她表白的。知道我跟江南是同一個班,學生會里每隔一兩天就有過來問我,江南現在是不是在seeinganyone或是向我打聽江南平時的喜好,也有拿著包裝精致的巧克力讓我轉交給江南的。每次遇見這樣的事,我表面答應,心里卻都不是滋味,甚至現在再想起來,依然如此。明明第一反應是想拒絕,告訴對方別打她的主意,可是又沒有理由跟資格說這些。
每次把讓我代為轉交給江南的東西遞給她的時候,我都是連氣都不敢出的偷偷觀察她的表情,提心吊膽的生怕她露出欣喜或期盼的表情來。
好在一次都沒有。
每次江南臉上的表情都是備受困擾很不耐的樣子,看著我手上正要交給她的東西,即使不說話,也能感覺到她覺得這種送喜歡的女生巧克力的行為幼稚。連我遞給她的是什么、誰讓我轉交給她的,她都懶得問一句,只是對我道一句謝,然后轉頭就把收到的巧克力或是零食分給班里其他的同學。
直到高中畢了業,除了當時經常偷偷把家里的車開出來送她上學和接她回家的陸溧臻,沒再見過江南跟哪個異性露出很熟悉或是很親密的樣子。
此刻,我回憶中的姑娘,正盤腿坐在一個大蒲團上,手里拿著一本《夜航船》,專心致志的看著,連我頻繁的稍稍把頭偏過去,偷看她,都沒有發現。目不轉睛的樣子,跟十年前一起上課時,她偷偷看藏在教科書下面的小說時,沒什么太大的變化。
上學時,曾經自信滿滿的以為,以后我還有大把跟她相處的時間。可十年后才知道,即便是現在,能與她朝夕相對、兩人一起看書、喝茶、聽音樂,也都是來之不易。
江南垂眼盯著書上的某一行文字,皺褶眉頭在思考著什么。徐志摩先生有首詩,開頭是“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用在眼前的姑娘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
我看著她的側臉,心頭一動,心里不禁想著,如果就在這一秒,我告訴她,其實我已經愛了她十年。那么會怎么樣呢?
告訴她,你是我的唯一,也是我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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