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姑扒在門縫處偷聽,朱賀霖開門出來,她急促地辯解:“皇上!那毒酒真不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是衛家從中――”
朱賀霖恍若未聞,把她推了個趔趄后,沖下臺階。
富寶連忙上前攙扶,恍惚見他眼眶赤紅,竟似落下淚來――臉上的水跡一點,又一點,富寶仰頭看天,原來是下起了雨。
“小爺,小爺!”他有些心慌,不自覺地叫錯了稱呼,“雨越下越大了,您廊上避一避,奴婢立刻著人取黃羅蓋傘來。”
朱賀霖推開他的攙扶,在瓢潑大雨中疾走。富寶一邊追,一邊連聲吩咐身后宮人:“還不快取傘來!”
蓋傘遮在了頭頂。渾身濕透的朱賀霖停住腳步,轉頭問富寶:“一點雨而已,還怕淋傷了不成?緊張什么!”
“奴婢不是緊張,是心疼,小爺這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從小一同長大、所有關注都在他身上,對這樣的人會有多熟悉?熟悉到一見眉眼間的神色,就能感受到對方的心情。富寶用帕子給朱賀霖擦臉上的雨水,真個兒心疼得不行。
“朕不委屈,朕替父皇委屈!”朱賀霖咬牙道,“朕知曉此事才半天,一股惡氣就堵得胸口脹痛,父皇藏在心底整整幾十年,他又是怎么過來的?”
富寶不敢問是什么事,只能安慰道:“皇爺與小爺都是圣明君主……”
“我不想要什么圣明!不想被什么禮法規矩綁在那張龍椅上!只想快意縱橫、從心所欲。可我知道我不能……”朱賀霖從厲聲轉為喃喃,“父皇一日不回來,這副擔子就壓
在我肩上一日。終有時候,我也得像他那樣,學會顧全大局,學會權衡利弊,學會深藏內心所有愛恨情仇……”
手指痙攣般抓住心口處的衣料,他情不自禁地想到:清河,是否就是父皇生命中唯一的一場快意縱橫,唯一的一次從心所欲?
他甚至在腦海中看到了父皇是如何熱切地擁抱著自己的愛人――用他們共同的手臂,用他們共同的胸膛,像從血脈中延伸出的一條細長而結實的線,將他們的心情與所愛緊緊聯系在一起。
積雨云飄離了皇城上方,天空重又泛出晴色,似乎只是一場短暫而小范圍的驟雨,就像這倏忽來去的春日一樣。朱賀霖推開蓋傘,深吸口氣,吩咐富寶:“替朕更衣,朕要微服去一趟蘇府。”
結果蘇晏不在,府上只有一個臭著臉的貼身侍衛,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兩人在主屋內大眼瞪小眼。蘇小北實在看不下去,對朱賀霖透了底:“追哥方才見到下雨,便去午門外接大人,后來有個守門的衛兵告訴他,蘇大人早就與沈指揮使一同有說有笑地騎馬離開了。”
午時與沈柒一起走的,這都快天黑了,還沒回來?這下朱賀霖的臉也臭了:“有沒有交代何時回來?”
蘇小北搖頭,告退后去守門房等自家大人。
朱賀霖想來想去,對荊紅追道:“朕偷偷出來一趟不容易,宮中那么多人,下次未必能瞞得過。你去找清河,找到了今夜帶他去一趟風荷別院,就說朕也會去。不過朕還要先去找個人,所以抵達別院的具體時辰不好確定。”
荊紅追冷著臉問:“老皇帝醒了?”
朱賀霖狠狠瞪他:“父皇還不到四十,哪里老了!”
荊紅追:“既然活著,總不好叫先帝。不叫他老皇帝,叫你小皇帝,我如何區分?”
朱賀霖:“……你故意的是吧?我就知道你這人表面沉默寡,貌似老實,實際上刻薄小心眼,一肚子蔫壞!”
荊紅追快意地扯了扯嘴角,抱著劍轉身走了。
經過門房時還與蘇小北打了聲招呼,只說自己有事出去一趟,夜里會回來。
朱賀霖隨即也離開了蘇府,臨走前讓富寶吩咐了蘇小北:只當他沒來過,以免消息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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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時分,蘇晏在荊紅追的護送下來到風荷別院,發現除了朱槿g所在的閣樓點著方便守夜的長明燈之外,到處黑燈瞎火,陳大夫似乎已經睡下。
看來小爺是臨時起意的,今夜之行并未通知應虛先生。蘇晏示意阿追不要驚動一樓邊守夜邊打瞌睡的藥童,直接用輕功掠上二樓。
寬敞的臥房兼治療室內,只亮著幾盞壁燈,依稀映照出床榻上的人影。
蘇晏脫下斗篷走過去,坐在床沿,俯身注視沉睡的朱槿g。
三個多月過去,他的頭發已經長成茸茸的寸頭,把那張略顯消瘦的臉襯得格外年輕與精神,倘若不看身上衣物,竟離奇地有種現代精英的感覺――也許是某個大學里溫文爾雅的教授,也許是慣于發號施令的政要,亦或者是馳騁商場的大鱷。如果不是被這個朝代、被與生俱來的身份與責任束縛著,說不定他能有更多的人生選擇。
蘇晏天馬行空地感慨了一番,手指撫摸著朱槿g的臉頰,低頭在他耳旁低聲道:“皇爺,你的卿卿來了。”
荊紅追轉身離開,從二樓外廊縱身躍上屋脊。他猶豫了一下,打消了在此打坐的念頭――五感太敏銳,室內的聲音哪怕他不想聽,也會飄到耳邊。
他的身影如青煙飄飛了須臾,最后在蓮花池中央的水榭停駐,抱著劍紋絲不動地站在尖頂上,像一尊月下的神祗雕像,守望著幽靜的別院。
屋內,蘇晏對荊紅追的離開恍惚不覺,依然自顧自地呢喃:“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雖然沒醒,可我們說了什么,你都能聽得見……”
“我也這么覺得。”門口有個熟悉的聲音說道。
蘇晏回頭,見朱賀霖同樣解了身上斗篷,有意與他脫下的斗篷上下相疊似的,罩在了一處案幾上。
“小爺。”他輕喚一聲。
燭火朦朧,光影分割著朱賀霖的臉,凸顯出他五官輪廓的俊朗深刻與一股屬于成年男子的英武之氣。蘇晏遲疑一下,改口喚道:“皇上。”
年輕的天子走近他,糾正道:“是賀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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