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場另一側,官轎落地。蘇晏下了轎子,一身大理寺少卿的四品緋袍,頭戴烏紗帽,在侍衛的簇擁下走入席棚,在鋪著桌幔的法案后就座。
衛浚本一臉麻木地跪在臺上,看清監斬官的模樣后,忽然面色猙獰地掙扎著要沖過來,旁邊的兵卒趕緊將他牢牢按住。衛浚如瀕死野獸般,凄厲嘶啞地叫起來:“蘇十二!你害我衛氏滿門,我咒你不得好死,化成鬼也要――”
嘴被破布堵上,他從喉嚨里發出不甘心的“唔唔”聲。
陪同監斬的刑部官員尷尬地說:“臨死前的胡亂語而已,蘇大人不必介意……”
蘇晏神情平靜而莊嚴,抬手阻止對方繼續說。“什么時辰了?”他問。
官員掏出懷表看了看,答:“馬上就到午時三刻了。”
蘇晏招呼侍衛上前,讓他將手中捧的物件拿過去,出示給衛浚看。
那名侍衛走到衛浚面前,扯掉了蓋在物件上的布塊,原來是一塊靈牌。
衛浚顫巍巍地瞇眼看,上面用不甚美觀的字跡刻著――“先姊荊紅桃之神位”。
他露出了迷茫之色,似乎并不記得這個“荊紅桃”是誰――死在他手中的女子實在太多,到頭來他一個名字都沒記住。
蘇晏齒冷不已,揚聲道:“你不必想起她是誰,只需用你的血與頭顱來還她一個公道就夠了!”
衛浚掙扎著想撞飛靈牌,侍衛眼疾手快地收起來,又回到蘇晏身邊,將靈牌放在公案上。
蘇晏輕撫了一下靈牌,低聲道:“姐姐,今日我替阿追,為你報仇。”
“時辰到――”報時的兵卒高喝。
蘇晏面無表情地抽出令簽,投擲于地,鏗然道:“斬!”
劊子手手起刀落,鮮血噴濺中,一顆人頭隨之飛出丈遠,落在臺沿骨碌碌地滾動。
觀刑的百姓無不大聲拍手歡呼
,鼓舞稱慶。
蘇晏心中有快意,但更多的是沉重。目光掃過圍觀民眾,他忽然臉色作變,猛地站起身來――
他快步沖出席棚,急急朝著某個方向而去。
陪同監斬的刑部官員驚愕過后,在身后叫:“蘇大人?出什么事了蘇大人!”
侍衛們趕緊跟了上去。
蘇晏一身官袍十分扎眼,所到之處無需奮力排開人群,民眾便紛紛退向兩側,交頭接耳:“他就是蘇大人!”
“是那個蘇十二嗎?”
“你是不是個傻子?要叫蘇大人!”
“就是他,以前錦衣衛那個姓馮的活閻王是他給辦的,如今連草菅人命的國戚都扳倒了……”
“這可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爺呀!”
有民眾下跪,向蘇晏叩謝恩德,感染了更多的人,紛紛在黃土中跪拜不止。
蘇晏此刻顧不得安撫民眾。他的心臟砰砰狂跳,眼中只有一個熟悉的背影,好容易追上那人,一把拽住胳膊,叫道:“阿追――”
那人猛一回頭,看見他身上官袍,露出畏懼之色,當即跪倒在地:“大老爺,小人沒犯事啊大老爺……”
蘇晏怔住,不知不覺松開了手。
不是阿追,只是背影肖似而已……不!他不會看錯的,剛才分明透過人群縫隙,看到了荊紅追的臉!阿追沒有走,他還在京城!
是了,殺姐仇人問斬的日子,他怎么可能錯過,一定會來現場告慰姐姐在天之靈。
蘇晏放眼四周,繼續尋找荊紅追的身影,片刻后眼睛一亮,再次追了過去。侍衛們這次放機靈了,趕在他親自出手之前,攔下了那人。
那人受驚轉身,一邊比劃手勢,一邊“啊啊啊”地叫著,原來是個陌生的啞巴。
蘇晏狠狠咬著牙,眼角泛紅,鼻腔涌起一股酸澀。他能肯定荊紅追就在附近,可是在哪兒?為什么要躲著他?
他環視周圍――熙熙攘攘、挨挨擠擠的都是人,都是人,唯獨不見了他的貼身侍衛,他的家人“小妾”,他的阿追!
“……阿追,”蘇晏喃喃道,“你現在回來,老爺不打爆你的狗頭。你聽見了沒有?只給你最后一次機會,老爺我數到三――
“一……二……二、二……”
蘇晏數了十幾聲“二”,眼中光亮終于漸漸熄滅,用疲倦而微弱的聲音,吐出了一個:“三。”
“大人是在找人?是否需要卑職通知五城兵馬司,封鎖城門,挨家挨戶逐一搜查?”侍衛問。
蘇晏緩緩搖頭:“不必了。他不愿見我,搜不到的……就算搜出來了又能怎樣?人心,是最不能強求的東西。”
他茫然地辨認了一下方向,朝東走。
侍衛牽過來一匹馬:“大人不坐官轎,就騎馬罷。”
蘇晏上了馬,魂不守舍地想:我要去哪兒?
回家,對,回家。
他揚起馬鞭一抽,馬兒嘶鳴著疾馳起來,帶著他回家。
蘇府門外,蘇晏翻身下馬,朝院中那棵老桃樹飛奔而去――他記起來了,在靈州清水營,荊紅追因走火入魔侵犯了他而痛苦地請罪自盡前,曾經說過自己偷偷地把姐姐的骨灰壇埋在桃樹底下。
他們回到京城后本想給姐姐建墳立碑,但荊紅追改變了主意,說姐姐生前最愛桃花,一定會喜歡這院中風景。就讓自己多陪陪姐姐,等大仇得報,再選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建墳不遲。
“大人?”小北小京聞聲迎上來。
蘇晏氣喘吁吁道:“鋤頭,給我鋤頭!”
蘇小北立刻從苗圃里找了把長柄鋤頭遞給他。蘇晏認準了老桃樹下的一塊空地,揮鋤刨土。土壤似乎被人翻松過,他很快就掏出了個大坑――下面是空的,什么也沒有。
荊紅追連姐姐的骨灰壇都帶走了……
與君了無恩怨,此生不復相見。
蘇晏拄著鋤柄大口喘氣,額上汗珠細密,眼眶赤紅,淚水無聲地落下來。
小北和小京從未見他哭過,嚇壞了,手足無措道:“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蘇晏只是搖頭。
腳步聲從院門方向匆匆逼近,一雙溫熱的手臂從背后伸過來,將他擁入懷中。
沈柒緊緊抱著他,面色陰沉如鐵,咬著牙道:“別哭。”
蘇晏遽然一震,問道:“七郎,阿追他……真的是自愿離開的么?”
沈柒將手臂摟得更緊:“是。沒人強迫他,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蘇晏沉默許久后,心灰意冷似的,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相公永遠都在。”沈柒用袖口擦拭他滿臉淚痕,沉聲道,“相公一輩子陪著你。”
*
城門外,一名戴斗笠的布衣青年,懷中揣著個白瓷小壇,走在通往京畿的官道上。
他的腳步有些蹣跚,臉色蒼白,嘴唇上起了皮,仿佛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唯獨一雙眼睛,依然從疲憊的陰影中,透出冷煞而銳利的光。
他在地攤前停住了腳步,對小販說:“給我酒。”
“好嘞,客官要幾葫?”小販指了指擺在地上的酒葫蘆。
“都要了。”
青年拋出一錠碎銀,提起三個酒葫蘆掛在腰間,繼續蹣跚地往前走。
裝滿酒的葫蘆綴得腰間沉甸甸的。曾經這點重量對他而輕于毫毛,可如今卻覺得被拖拽進了塵土中。
他不知要去哪里,摸著懷中的骨灰壇問:“姐姐?”
骨灰壇喜歡蘇府院子里的那棵老桃樹。
青年被刺痛般抿了抿嘴角,低聲懇求:“姐姐……”
他再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正如一顆空蕩蕩的心,在吹過曠野的春風中枯寂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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