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帝或許積年威望不易撼動,可新帝呢?只是個毛孩子。若非看在皇嗣龍脈的份上,誰會服他?倘若‘偽龍’之說流天下,你說朝野內外會不會諸多猜疑,各地藩王會不會蠢蠢欲動?屆時――”
鶴先生沒有再說下去,營主已經明了了后話。
但比起將來,他更看重當下,于是又問:“你所說一切的前提,都在于儲君。可朱賀霖的地位卻穩固得很,你身入衛府有幾個月了,也不見二皇子那邊有何起色,又如何說?”
鶴先生反問:“你以為白紙坊爆炸,僅僅是為了印證讖謠?”
“難道不是?”
“當然不止。”鶴先生慢悠悠地踩著腳下初春的草色,走近內城。
城門口的兩名小兵見到他,非但沒有盤問,還主動地將城門打開,迎他進去。鶴先生用手指虛虛地在他們眉心各點了一下,道:“永劫不壞。”
兩名小兵激動得熱淚盈眶,跪地虔誠答:“萬法真空!”
城門在身后徐徐關閉。
鶴先生沒有就著剛才的話繼續說,而是問營主:“蘇晏那邊,你有什么想法?”
營主道:“無名為他背叛七殺營,這兩個人都得死。必要時,我可以親自出手。”
鶴先生笑微微道:“我說了他氣運正旺,你若不信,大可再試。聽說他受傷發病,正在自家宅邸將養,你要是能直接殺了他,也省去我不少事。”
蘇府如今被御前侍衛與錦衣衛圍成了個鐵桶,身邊又有個熟知七殺營功法的武功高手無名。營主盤算了一下,覺得倘若剩余的七殺營刺客全部出動
,拖住侍衛,而他親自出手對付無名,再在大軍趕到之前速殺蘇晏,還是有六七成勝算的。
于是說道:“你且看著。”
鶴先生悠然補充了一句:“蘇晏身邊,還有個豫王,據說兩人關系匪淺。”
營主腳步微滯:“朱栩竟……當年的靖北軍首領。”
“連迷魂飛音都沒能魘住他,可見十年來他的功力不退反進――再加上這一個,你真有把握于重重守衛中殺掉蘇晏,全身而退?”
營主沉默了,須臾又道:“他們能守得了一時,守不了一世。除非蘇晏永遠龜縮在一室,只要他冒頭,就能找到襲殺的空隙。”
“話是沒錯。”鶴先生道,“可這么一來,我布的沈柒這手棋,不就白費心思了么?他若知道蘇晏死于七殺營之手,必然會變成一條瘋狗,死也要和我們同歸于盡。此人對我有大用,得先留著。”
營主道:“你想在朝臣中埋暗棋,又不是非沈柒不可。”
“沈柒的職位、性情、手段,包括與蘇晏間的瓜葛,還有景隆帝對他的態度,構成了一個關系微妙的三角,注定了他比任何一個朝臣都更合適當這顆暗棋。”
雖然鶴先生力推沈柒,但營主懷疑,依照對方狡兔三窟的習慣,朝中的暗棋必然布了不止一顆。愿意告知的只有沈柒,因為是借助七殺營的力量收服的,故而不得不向他透露。
這種露一手、藏一手的做派,令營主暗中不喜,更加懷疑他與自己主上的所謂“合作”別有用心。
但他無權拷問鶴先生,只能將一切稟報上去。
鶴先生腳步看似緩慢悠閑,實際上步與步之間距離驚人,也不知施展的是哪派身法,頗有點“縮地成寸”的感覺。沒多久就來到了咸安侯府附近,他對營主說:“到此為止,不必再送。”
明知與他一路同行只為盤問,說這種話硌硬誰?營主冷笑一聲,消失在黑暗的街巷中。
鶴先生敲了幾下門。應門的仆役見到他,滿臉堆笑:“先生回來了!這一身打扮,是去河邊釣魚了?”
鶴先生脫下斗笠、蓑衣,遞給他,溫和笑道:“一時興起,勞煩小哥給我開門了。”
仆役連連道:“不麻煩不麻煩。先生這魚簍沉甸甸的,看來收獲頗豐啊。”
鶴先生從魚簍中拎出一條尺把長的草魚,遞給他:“就這條最大,送與小哥。”
仆役擺手:“這可不成。先生辛苦釣的魚,小人怎好收下。要不小人這便拿去廚房,用這魚給先生做道夜宵?”
“你沒聽說過,醉翁之意不在酒么?同樣的,釣叟之意也不在魚。拿去罷,再多說便無趣了。”
仆役見推辭不過,接過魚,又連連道謝。
鶴先生拎著輕飄飄的魚簍,白衣當風地走了。仆役在他身后喃喃道:“可真是個菩薩樣的人物啊!”
回到自己所住的廂房,鶴先生走到角落的衣柜處,打開柜門,又取出了那個藤條編制的縑箱。
他打開縑箱上的機關鎖,開啟一條縫,隨后將拇指寬的小銀魚一條條送進去。
魚還活著,在箱底的木屑上彈跳,發出此起彼伏的沙沙和噗噗響。但很快,響聲越來越稀薄,最后消失了,箱內又恢復了平靜。
鶴先生雙手合十,嘆息:“眾生皆苦,地獄常在。”
他走到角落的架子邊,在臉盆里洗干凈手,用白棉巾擦了擦,坐回到書桌前。
他在鋪開的一張白紙上,用飄逸出塵的筆跡寫下“塵爆”二字,又在旁邊畫了個圓圈,圈內寫個“騙”字,然后吹干墨漬。
書桌上有個打開的匣子,內中放著一頁血經,還有他謄寫的太子名篇《祭先妣文》。鶴先生將新寫好的紙張一并放進去,扣上匣蓋。
旁邊擺放著一副殘棋。他隨手拈起白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目微笑,向著對面虛空中不存在的對手,輕聲道:“你一連下了兩手好棋,現在該輪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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