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帝目光微閃,唇邊似乎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藍喜也琢磨出了點什么,一時來不及細想,照著直覺答:“皇爺素來提倡簡樸,曾道壽辰乃是個人之賀,不愿以此為由大肆操辦,加重百姓負擔。故而萬壽節向來只在宮中設家宴。當日,群臣于奉天殿上壽行拜禮,并受賜茶湯,如此而已,無須多加籌備。”
“原來如此。”蘇晏一臉認真地點頭,又道,“天子舉動,乃是臣民之表率。皇爺尚簡樸,臣子們也當戒奢靡,既如此,為何就在大前天,賈御史賈大人喜得麟兒,卻要大操大辦,重金請來戲班登臺,騰龍舞獅鑼鼓歡騰,廣開流水席大宴親朋同僚,整整慶祝了兩日呢?”
賈公濟一怔,從地上爬起來,怒視蘇晏:“蘇十二你什么意思?這是要彈劾本官?本官年逾四旬,方才艱難得一子嗣,大喜之下難免多慶祝一些,怎么就觸犯律例了?”
蘇晏忙搖頭:“非也非也,賈大人此舉乃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另外我還要替賈大人辟個謠――聽聞京城內有些官員私下流,說令郎是賈大人從靈光寺求來的,實大謬矣!
“去年七月,賈大人的確去過靈光寺向繼堯大師――不好意思,繼堯是個妖僧,定了罪的欽犯,不能再稱‘大師’了――向神棍求子,但并未攜夫人同行。錦衣衛辦案時,繼堯把他所結交的官員情況都交待清楚了,的的確確未曾騙到賈大人頭上。所以賈夫人與孩子都是清白無辜的,還請某些官員不要在背后亂嚼舌根,敗壞人家的名譽。”
賈公濟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去靈光寺求子一事,是他有眼無珠、誤信奸邪的人生污點。靈光寺和尚騙奸信女事發后,他還為自己沒有陷得太深,沒有送夫人入虎口而慶幸不已,也巴不得此事隨著繼堯的死和靈光寺的拆除而煙消云散,不會有人知曉。
可惜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這事到底還是流出去了,有官員私底下取笑他喜得“羅漢子”,他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里咽,當做沒聽見。
此番眾目睽睽之下,蘇晏把這事捅破,誠然是替自己辟了謠――北鎮撫司經手的案子,內情如何,蘇晏作為整頓過錦衣衛的人,又與親辦此案的沈柒交好,由他嘴里說出來,自然更具有說服力。
但你蘇十二也不看看,眼下是澄清這事的合適時機么?
在他慷慨激昂痛陳國事時,拿替他的私事辟謠來擾亂視聽,是何居心!教他這張老臉往哪里擱!
賈公濟瞪著蘇晏,額角青筋暴起,又不好以怨報德罵他多管閑事,只能悻悻然道:“多謝蘇大
人為我澄清此事,但這是朝會,蘇大人東拉西扯,未免有公私不分、本末倒置之嫌。”
意思是,你蘇十二要么腦子拎不清,要么別有用心,大家別上他的當。
蘇晏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又道:“辟謠只是順帶,我不過是想勸賈大人一句――借著令郎誕生宴收受的賀禮,不少是貴重的金銀玉器、古玩珍藏,還是要退回去的。須知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那些與大人非親非故的人平白送上厚禮,還不是指望著大人以官御史的身份為其說話?賈大人無論是成了他遮掩罪失的工具,還是成了他攻擊敵人的武器,總歸違背了官‘鐵面無私、秉公除暴’的職業操守。
“――忠逆耳,下官一片好意,還望賈御史莫要生氣。”
賈御史何止生氣,簡直又氣又羞,氣得七竅冒煙,羞得無地自容。
聽著周圍官員竊竊私語,依稀說著“變相受賄”“道貌岸然”之類字眼,賈御史恨不得廣場上立刻裂開一條地縫,讓他鉆進去,好避開旁人的如刀唇舌。
蘇晏又把視線移向跪了一地的御史們。
二三十人,均是都察院內與賈公濟走得近的那批嘴炮,平日朝堂上,沒少見他們蹦q。
這些御史們臉頰上還掛著慷慨赴義何惜此身的熱血與熱淚,在他針刺般的目光下,不禁有些瑟縮。
蘇晏慢慢踱著步,在每個人身邊都繞了半圈,逐一點評:
“薛御史,你去巡撫宣府時,任意逮捕、杖責當地將校數十人,‘凌虐武將’的罪名怎么也跑不了,是吧?”
“賀樓御史,之前朝廷命舉薦賢能,怎么你所舉薦的,全都是你的老鄉?你們家長特產‘賢能’?”
“還有你,黃御史,明知赭黃為天子專屬的禁色,因為貪慕虛榮,為了享受一把高高在上的感覺,穿赭黃絲衣招搖過市,錦衣衛沒抓你問罪,是否至今仍心存僥幸?”
“唐御史……”
被點名的御史們一臉驚駭,渾然不知自己的把柄是怎么被對方抓住的。
再想到“錦衣衛”三個字,不禁個個面如土色。錦衣衛知道,難道皇帝會不知?不過是借著蘇晏的口,找到個最好的時機發落他們罷了!
“要說,人人都有過錯,何以單單逼著‘非政有失,非行有過’的皇爺下罪己詔?你們又如何知道,上天不是因為你們的德不配位而下的示儆?
“要不這樣吧,你們都各自先寫一份罪己書,把自己那些污點啦、黑料啦都爆出來,痛責己過,發誓洗心革面,從此做個對得起胸前獬豸補子、對得起民脂民膏俸祿的好官。再張貼在兩市的通告欄上,公之于眾。你們覺得如何?”
蘇晏逐漸提高了聲量:“怎么都不吭聲?請諸位大人以天儆為戒,以蒼生為念!
“難道諸位大人愛惜自己的顏面,更勝過社稷之安穩,百姓之性命嗎?”
砸出去的話反彈回自己臉上,這些官難堪至極。
蘇晏轉身望向左右兩班文武大臣,揚聲道:“金無足赤,誰敢說自己十全十美?反正我蘇清河是不敢。我也有做得不對、不好的地方。既如此,大家都一起反省反省,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多好。
“干脆就開一個‘批評與自我批評’大會,深刻剖析自己的對錯得失。我相信上天一定會被我們的誠意打動,如此大銘定能長治久安,萬事消弭。”
“荒謬!”群臣中有人大聲駁斥,“國家豈是靠什么‘批評與自我批評’就能治理好的?上天如果能被幾句自省、一紙謝罪打動,從此消災賜福,又何須百姓辛苦勞作、官吏恪盡職守、君王勤勉朝政?”
蘇晏撫掌道:“說得好!實干興邦,空談誤國,那為何還要糾纏于一紙罪己詔,不去各自的崗位上盡力作為?”
玉階上,沉默許久的景隆帝發話了:
“傳朕旨意,特設‘專案聯合調查組’,命大理寺右少卿蘇晏為組長,調查白紙坊爆炸一案,凡涉及的刑部、大理寺、北鎮撫司、都察院等人員,無論品階職位,皆聽任其調用,違者以抗旨論處。
“白紙坊大爆炸,是天災還是人禍,真相總會大白。蘇晏,朕命你務必查個水落石出,使罪魁禍首伏法,以正天下。”
蘇晏端正下跪,拱手道:“臣――領旨!”
“至于你們――”皇帝掃視被蘇晏逐一點名的那些御史,失望地嘆口氣,拂袖起身,“按律處置,該遷貶的遷貶,該撤職的撤職。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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