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年二月初六的奉天門早朝上,景隆帝認真聽取了六部尚書對各自部門事務的匯報,并發表重要講話,敦促白紙坊清理與救災工作要進一步落實到位,杜絕中間存在的人浮于事、推諉搪塞、中飽私囊等不良現象。同時囑咐擔任賑災總理的太子,要采取更強有力的措施,保障災民的基本生活需要和社會的安定穩定團結。
皇帝的重要講話引發強烈反響。眾臣表示,要貫徹圣上的指示,以更大的力度、更果斷的措施,堅決完成救災撫民任務。
――以上報道來自于都察院七品監察御史蘇清河。
蘇晏在心里把自編的新聞稿都念完了,終于在朝會接近尾聲時,等到了賈御史的重拳出擊。
還挺沉得住氣嘛。他望著賈公濟越眾而出的身影,扭了扭站酸的腳底,打起十二分精神。
果然,賈公濟先是詢問,他與一干御史之前上疏的奏本為何留中不發,隨后又舊事重提,懇請皇帝不僅要頒發圣旨追究相關大臣的責任,更要誠心齋戒沐浴,親赴太廟祭拜,求得上蒼的寬恕。最重要的是,得下罪己詔。
當然,措辭還是委婉的:“非是天子之政有所失,行有所過,而是上天示儆,降以災變,以致百姓死傷無數,人心惶惶……”
翻譯過來就是――這事兒不是皇帝的錯,但上天既然表示不滿,用大爆炸作為警告,為了安定民心,就委屈皇帝你下一份罪己詔吧!圣人尚且三省其身,皇帝你也帶著儲君一起反省反省,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多好。
詞十分誠摯且慷慨,說到最后頓首不止,大呼:“周武王、唐太宗尚且‘百姓有過,在予一人’,圣上寬仁甚于周王唐宗,必不忍見蒼生受苦!”
不少官紛紛出列聲援,勸諫皇帝以天下百姓為重,頒發罪己詔,平息上天的憤怒,如此大銘定能長治久安,萬事消弭。
這是蘇晏穿越到古代之后,第一次見到如此大型的道德綁架與捧殺現場,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媽賣批!
你是個明君,就得有身為明君的自覺,就得像歷史上那些明君一樣,遇蝗災生吃蝗蟲,遇旱災光腳祈雨。人家宋理宗都能因為彗星劃過夜空的不祥預兆,而發罪己詔痛自刻責,避正殿、減常膳,以示側身修行之意,你景隆帝可比他賢明多了,怎么就不能呢?
說得多么大義凜然,簡直把“嚴以律人,寬以待己”發揮到了極致。
廣場中央跪了一片諫官,請愿之聲此起彼伏。
文武大臣面面相覷,各懷心思,有的內心贊同但礙于天子在上不好說出口,有的感覺不妥但不愿去和官對噴。
閣老們則十分持重,畢竟在這種事上不好太快表態,還是得先看皇帝的意思――萬一皇帝愿意為了平息輿論而下詔呢,自己太早跳出來反對,豈不是枉做好人,回頭還得背上一個“媚上布利”的罵名。故而就性情連最急躁的次輔焦陽都一聲不吭。
至于首輔李乘風,畢竟年紀大了,前幾日因為連夜議事受了風寒,一病不起。否則依老爺子的脾氣,能暴跳如雷地用象牙笏板砸賈御史的腦袋。
賈公濟左右看了看,在烏泱泱的人頭中不見蘇晏,又轉頭在隊伍里找,發現蘇晏孤零零地站著,遂用眼神示意他跟緊組織別掉隊。
蘇晏在袖子里把指節捏得咯咯響,面上卻淡定地很,嘴角甚至微微翹起,仍是平時未語三分笑的模樣。
他的視線越過眾臣,遙望玉階之上的天子,隔得太遠看不清眉目神情,卻仿佛感受到了對方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
坐在御座左下側的太子朱賀霖怫然起身,正要發難。景隆帝轉過臉看他,說道:“坐下。”
“可是――”
“坐下。”景隆帝加重了語氣。
太子不甘心地坐回去。
景隆帝道:“朕的事在眼下,你的事在將來,急什么?眼下你且多聽、多看,將來有你發揮的時候。”
藍喜站在皇帝身后侍奉,心里咯噔一下:皇爺這話可不好琢磨啊,像是勸小爺不急著發作,先學著;又隱隱有不滿太子急與操權之意……可他們父子一貫親厚,莫非是他會錯了意思?
不好說。自坤寧宮一事后,皇爺對小爺的態度似乎有所改變,罰小爺去太廟近一個月,不見心疼。小爺回宮后來問安,因為刺血抄經容色有些憔悴,皇爺也只是淡淡地過問兩句,不像從前那般寒暖上心……嘖,天家父子,真不好說。藍喜微不可察地搖搖頭。
??
??諫官們在下方跪求:“請陛下以天儆為戒,以蒼生為念!”
“請下罪己詔,使人心定,天意回!”
“難道圣上愛惜自己的顏面,更勝過社稷之安穩,百姓之性命嗎?”
不少人說著說著,淚如雨下,感泣不已。有幾名御史激動到難以自持,以額觸地,在青磚地面留下斑斑血痕。
蘇晏冷眼看著面前的群體歇斯底里癥,想建議朝廷給他們頒發一個“感動自我”獎。
賈御史見他還不挺身而出,眼神從催促轉為了失望與鄙夷。
蘇晏朝他笑笑,抖了抖袖子,鄭重出列,就在賈御史身旁不遠處站定。
滿朝皆知大理寺蘇少卿乃是皇帝面前的紅人,深得圣眷。如今看這架勢,像也是要加入勸諫隊伍的,連御史服都穿上了――莫非皇帝其實早有下詔的意思?還是蘇晏寧可舍了圣寵不要,也要成就犯直諫的錚錚美名?
眾臣暗中各種猜測,卻聽蘇晏抬臉望向御座,氣定神閑地問:“臣該死,竟忘了萬壽節是什么時候?”
……萬壽節?
萬壽節與天儆,與罪己詔什么關系!在這個節骨眼上,問此風牛馬不相及的問題,他蘇十二是不是腦子抽風了?
藍喜輕微地嘶了一聲,去看景隆帝的臉色。
景隆帝對他微微頷首。
于是藍喜上前兩步,尖聲說道:“萬壽節是二月十四。”
“二月十四。”蘇晏掐著指頭一點,“距今不過七八日!天子壽辰,乃是與‘元旦’‘冬至’并稱為三大節的重大節日,依律天下諸州府當宴樂休假三日,朝野同歡。按慣例,京城的匠人們當以彩畫、布匹裝飾街巷,圣上登樓賞花海與歌舞,百官當結彩香案,捧觴獻賀。
“――如此隆重佳節,須得精心籌備,可臣看宮中毫無動靜,再不準備,可就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