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柒在養心殿堅硬的金磚地面上足足跪了半個時辰,才見景隆帝從內殿出來,想是已經用膳與沐浴過,在寢衣外披了件寬松的道袍,擦過的長發還有些濡濕,整齊地披在肩背。
皇帝坐下后,便有兩名內侍捧著大炭盆上前,放在椅背后不遠處。地龍早已燒起來,殿內并不需要炭盆取暖,這炭盆是用來烘干頭發的。
“朕讓你等,可沒讓你跪著等。”皇帝拈起桌面上的詩集,隨意翻看。
沈柒謝罪:“是臣自知辦事不力,愧對君恩,不敢站著候駕。”
“辦事不力?”皇帝嗤笑一聲,“這個定論未免太過輕飄飄――你那是污蔑構陷藩王謀逆,抄家滅族的大罪。”
“臣萬死不敢,請皇爺明察!”
“怎么,你還想替自己辯解一番?行,朕給你這個機會,看你如何砌詞狡辯,你說吧。”
沈柒在等待時已打好腹稿,一脈誠懇地說:“臣有失察之罪,不慎落入奸人圈套,才將錯誤的情報稟告皇爺,損害了寧王殿下的清譽,但絕無刻意構陷之心。”
皇帝反問:“圈套?那你倒是說說,是誰設下的圈套,難不成是已成冢中枯骨的馮去惡?”
“不,馮去惡只是幕后者的一顆卒子。他自稱曾是信王的人,想必不假,因為臣也調查過,他的確是信王府幕僚出身,在任錦衣衛后將這出身隱藏了十幾年。信王死后,有人打著寧王的旗號來暗中聯系他,說要替胞兄復仇,馮去惡信了,轉而替此人做事,這才有了東苑葉東樓一案。臨死前,馮去惡將‘寧王謀反’這個秘密作為減刑的籌碼告訴臣,臣以為他求生心切,也信了――疏于判斷,此臣之錯一。”
“還有呢?”
“臣未加證實,便匆匆進宮將情報稟明皇爺,以至皇爺還要耗費人力物力前往河南核查寧王的病情。貪功冒進,此臣之錯二。”
能在馮去惡手下隱忍十年,如何會是沖動之人?你這不是貪功冒進,而是要找借口進宮,把蘇晏帶走。事后朕盤問起來,你還百般做作滿嘴謊,著實可惡。如此看來,只怕找大夫開藥解酒也是托詞,當時就趁火打劫了!
梅仙湯那次,毫無疑問也是你,蘇晏為了替你打掩護,回答時模棱兩可,想叫豫王去背黑鍋。
豫王是不干凈,但蘇晏對他心懷怨憤和戒備,反倒不足為患。而這個沈柒……
皇帝心生殺機,遂微微冷笑:“還有呢?”
“還有……皇爺睿略,萬事胸有成竹,臣卻枉自擔心,唯恐奸人蒙蔽圣聽,故而一而再地舉報寧王殿下。自作聰明,此臣之錯三。”
沈柒說完,伏地不起。
“沒了?就這么不痛不癢的三條罪名?甚至連罪名都談不上,只能算失誤。”皇帝把詩集往桌面一丟,“把責任全推給了幕后的奸人,好個巧舌如簧的沈七郎!”
沈柒直起上身,平靜地道:“臣以上所,無一字不是出自肺腑。皇爺若是不信,臣可以任憑處置。但臣有一賒愿,求皇爺成全――”
“說。”
“臣奉命調查刺殺太子案、鴻臚寺案,追蹤隱劍門余孽浮音,直至深入密道發現七殺營地下據點。感覺這一系列事件背后,似乎都有個影子在操縱。臣竭盡所能地追查這個影子,自覺正一步一步靠近,接下來,臣還想調查火藥庫爆炸案――
“倘若就此戛然而止,臣志愿難酬,雖死不能瞑目!
“故而臣懇請皇爺,讓臣戴罪立功繼續追查下去,等抓到了那個幕后黑手,皇爺想怎么處置臣,臣都欣然領受。”
皇帝沉默片刻,問:“你查出什么了,幕后者的身份?動機?”
沈柒答:“臣尚且不知幕后者是什么身份,動機為何,只能肯定一點――此人必然對皇爺,對小爺,甚至對朝堂上下與社稷穩固都懷著莫大的惡意。”
皇帝面上毫不動容,“若是對朝堂上下都有惡意,那就用七殺營的刺客把柱國大臣們暗殺掉豈不是更直接?何必暗中來拉攏部分朝臣。還是說,包括你沈柒在內的這些被籠絡的目標,本就有隙可鉆?
“所以你是對朕治國理政的手段不滿呢,還是因為視為囊中之物的職位也好、什么人也好――始終沒能到手,故而對朕心懷怨望?”
兩個選擇都是誅心的送命題!沈柒恂然道:“臣唯有一腔忠君愛國的碧血,絕無異心,萬望皇爺明鑒!”
“碧血啊。”皇帝嘆道,“這個朕倒是信,畢竟你可是在李首輔口中得到了‘義士’之譽的。再說,你身上的傷不也是在追捕賊人時落下的么,可堪為證。”
沈柒聽了,非但沒有松口氣,反而覺得不對勁――
李承風稱贊他一聲“義士”,是出于他為保護蘇晏,硬生生受了梳洗酷刑的“義舉”。而昨夜他在臨花閣密道內受傷,也是為了保護蘇晏。皇帝剛從豫王府回來,詳情一問便知。如此看來,所謂“碧血”,到底是灑給了誰,皇帝哪能不知?
果然,就聽皇帝接著道:“伍員流于江,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你知道這個典故,看來還讀過些書,可前半句是什么,你知道么?”
無論知不知道,此刻都只能說不知。沈柒低頭:“請皇爺賜教。”
“前半句是‘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這腔碧血,是屈死者的血,是恨血!你以萇弘自比,是在怨恨朕對你忠心見疑,刻薄寡恩哪!”
沈柒:“……”
當初自己以“波光躍上朱槿墻”的文字獄,將國子監司業于涌的兒子問罪,逼迫于涌檢舉彈劾卓祭酒時,對方大概也是這般有口難辯的心情罷……真是風水輪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