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晏知曉內情后,安慰地拍了拍朱賀霖的胳膊,“我幫你挑,保證是全場最出彩的燈。”
兩人比來比去又選了五盞燈,交給跟隨的仁燙嶙牛絳倫擼肴惶衿敕牛衽諍涿詞鞘ゼ縈儻緱牛猛蚯o儺彰欠刑諂鵠礎
廣場上所有人都朝御駕方向下跪,山呼萬歲,一時間猶如海沸山崩。蘇晏見周圍百姓個個激動得淚流滿面,不斷叩頭喊著“萬歲爺,萬歲爺”,也不禁為此情景感到震撼,喃喃道:“民心啊。”
朱賀霖神情中有敬悅,有自豪,也有不甘示弱的爭雄,鄭重地發誓:“將來我也能做到,而且還會做得更好。”
蘇晏含笑點頭:“臣相信小爺。”
朱賀霖緊握住他的手,“到時候,我要你站在我身邊。”
蘇晏道:“我只能站在你身后,你身邊的位置,應該是皇后的。”
朱賀霖執拗地說:“什么皇后,叫她滾蛋,我只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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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這才記起身為官員伴駕的使命,被太子一路拉著險些忘了,連忙應:“這就來,這就來。”又對朱賀霖道:“還剩三盞燈,小爺自個兒先挑著,等臣侍完駕再來幫忙。不過估計那時候,小爺也挑好了。”
朱賀霖舍不得自家侍讀,心里埋怨父皇放著那么多伴駕的官員不要,偏偏和他搶一個蘇清河,拉著個臉說:“父皇在哪里賞燈,我也去侍駕。”
“在闕右門旁的城樓上。”仁堂媛隊淘ィ翱苫室淮攪慫沾筧恕
朱賀霖瞪他:“好閹奴!父皇不傳喚,小爺我就不能上樓了?”
“是是!奴婢糊涂!小爺請隨奴婢來。”仁痰閫飯卮罰蚜餃擻臉鍬ハ路健
朱賀霖拉著蘇晏,正要上臺階,被三步一崗的御前侍衛攔住。
“皇爺有命,只召見蘇大人,其他人未奉召不得上樓。”
朱賀霖怒道:“我是太子!我想什么時候見父皇,就什么時候見!起開!”
侍衛半步不讓:“皇命在身,恕不能領東宮之命。小爺,得罪了。”
蘇晏一把拉住朱賀霖,走開幾步,低聲勸道:“大過節的,別生氣。皇爺單獨召見我,想必有事,小爺先在燈會玩著,回頭我再去找你。”
朱賀霖皺眉答:“不是我耍小性子,非要忤逆君父,我只是擔心……唉,清河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蘇晏不解地問。
“中秋宮宴,父皇中途離席,在御書房拿著你從陜西呈上來的奏本,對月感嘆‘未折青青桂,吟看不忍休’。”
蘇晏:“哈?”
朱賀霖看他仍一臉懵,惱道:“還不明白?父皇想折你這支桂!你這么上趕著湊過去,是不是巴不得讓他折,啊?你
說!”
蘇晏哭笑不得:“瞎扯淡什么!”
“誰扯淡了。”朱賀霖掐他腰間肉,威脅道,“不管父皇怎么哄騙,你都不許讓他得手,聽見沒有?他這人可端著了,又特別要臉,你若是堅決不從,寧可撞柱子也要保住清白,他就不會動你。”
“……皇爺要臉,難道我就不要臉?”蘇晏用力拍開腰上爪子,有些著惱,“倒是小爺,說的什么不三不四的鬼話,若是被皇爺聽見了,是想找罵?”
朱賀霖也惱了:“你敢茍且,我還就真不要臉了!丑話我可說在前頭――你蘇清河要是在他面前半推半就,搞什么‘皇命難違,不得不從’那一套,小爺就是拼著被罵被罰,也要攪他個四海翻騰!”
蘇晏氣得想呼他一巴掌,強忍著說道:“小爺,你講點理。且不說皇爺萬不會仗勢逼辱臣子,光是你滿心盤算著如何沖撞君父,就足以叫我的一腔期望與心血付諸東流!你是儲君,就該有儲君的擔當與風范,要以大局為重。”
“可我也是他兒子!”朱賀霖委屈極了,“這天底下,哪有父親和兒子搶男人的道理……”
蘇晏幾乎氣笑了,“誰他媽是被你們搶的男人!當我是死的,隨你們父子擺布?”
“我不管,咱倆親過嘴了,我就是你男人!”
要這么算,那我他媽都有三個男人了!蘇晏腹誹――不,是兩個半。你一個小屁孩,還學人爭風吃醋?先把毛長齊了再說。
這話到底沒說出口,怕小霸王徹底發飆。
想來想去,倔驢子還是得順毛捋。蘇晏嘆氣:“好好,你說是就是。我知道小爺是一片好意,擔心我吃虧,擔心我迫于天威,違心承寵。我都知道。”
朱賀霖眼眶有些發紅,“還算你有點良心……離京之前,你都答應了,要等小爺長大,為何就不能多給我點時間?我總有一日……總有一日不用再忌憚任何人,到時候小爺罩著你,你想怎樣就怎樣。你再耐心等一等,好不好?”
蘇晏心底發軟,軟里又帶著微微的疼,溫聲道:“好。但小爺也得答應我,快點成熟起來,別老是這么忽上忽下的,叫我擔心。”
朱賀霖這下漸漸平復了情緒,“小爺我已大有長進,只是沒在你面前表現出來而已。誰叫一見到你就……罷了罷了,你上去陪父皇――應付應付就得了,不準真弄出什么、什么‘沖破玉壺開妙竅’‘潛游金谷覓花心’的不要臉事,聽見沒有?”
蘇晏板著臉反問:“何為‘玉壺’?何又為‘金谷’?”
朱賀霖答不上來。總不能老實回答,話本里看來的,他也不解其意吧?自覺受到了來自年長者的鄙視,于是他一轉身,咕噥著“小爺總會知道的”,惱羞成怒地走了。
蘇晏吐了口長氣,回到墻根處,拾階而上。
城樓上,景隆帝著一襲團龍交領直身,龍袍是平日少見的蒼色,如煙籠寒水,外披黑貂毛滾邊的暗銀色大氅,在一眾大紅大紫的喜慶服色中,透出了遺世獨立的清澹之意。
皇帝背朝著他,憑欄而立。蘇晏正要行禮叩見,卻聽他淡淡說了句:“清河,過來。”
蘇晏微怔后,輕步上前,站在皇帝后側。
皇帝卻抬起手,曲了曲手指,示意他再近前。蘇晏只好從命,冒大不韙與皇帝并肩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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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朝城樓下方抬了抬下頜,“你看。”
蘇晏俯瞰午門前的廣場:鐘鼓司敲響禮樂,教坊司的女樂們在悠揚旋律中翩翩起舞,姿態婀娜,仿佛瑤池群仙。火樹銀花不夜天,歌舞升平萬民歡騰,如一副盛世畫卷徐徐展開……
“‘盛唐揚長帆,一句詩換一場醉’,八百年后,此景再現。”蘇晏慨嘆道,“全賴大銘國富民強,皇爺勵精圖治。”
景隆帝道:“重任在肩,夙夜不敢忘先人之訓誡,社稷之安寧。然朕有時覺得,自己活得像個大鰲。”
“哪有人說自己是王八的……”蘇晏嘀咕。
“昔日女媧補天,斬巨鰲四足,以支撐天之四極,才將搖搖欲墜的蒼穹穩住。從此后,這撐天巨鰲便寸步難行,只得匍匐于大地中央,繼續守護億萬生靈。”
蘇晏聽懂了下之意,不禁轉頭看皇帝清俊沉靜的側臉。
皇帝接著道:“也許鰲在倦極入睡之時,無數次夢回東海,在萬頃碧波中肆意遨游,隨心所欲,不必再負荷天地,也不必在意萬靈眼光。但醒后,還是要回到宿命的軌道,日日夜夜支撐下去,直至壽盡方得解脫。”
蘇晏眼底漸漸蒙起薄霧,“億萬生靈托賴于巨鰲,也發自內心地感激巨鰲。”
“但這托賴與感激,只會讓巨鰲越發覺得任重道遠,并沒有絲毫的輕松。能讓它感到輕松的,只有夢境,可夢境易碎,難以挽留。若是以真力強行挽留,又擔憂美夢成了噩夢,從此后就連個念想都沒有了。”
蘇晏心弦顫動不已,忍不住喚道:“皇爺……”
三更鐘鼓響,廣場上爆竹齊鳴,煙火怒放,無數光芒飛上夜空,炸出一團團燦爛的星云。
“你送的年禮,朕很喜歡,想送你一份回禮,看――”皇帝指向夜空。
天花無數月中開,五采祥云繞絳臺。墮地忽驚星彩散,飛空旋作雨聲來。
那么多的奇花火炮,在地面擺出相應的形狀,升上天空,于夜幕中綻出星星點點,匯成了光芒璀璨的四個大字:
“海晏河清。”
蘇晏仰天凝望,用手掌捂住了嘴。
星輝與雪沫一同從天際飄落。皇帝解下大氅,迎風一抖,將蘇晏的身軀罩住。
皇帝微微低頭,溫熱的鼻息灑在蘇晏的手背上。他輕柔而不容拒絕地拉開了蘇晏的手。
蘇晏的視線,從絨絨的黑貂毛,與皇帝依舊烏黑的鬢角之間探出去,看見了漫天流光。而近在咫尺的天子目光,比流光更加動人心魄。
煙火在開,爆竹在響,萬眾歡騰,而此時此刻,這盛世王朝的主宰者,眼中只有一個人。
皇帝一手撐著大氅,一手撫托住蘇晏的臉頰。
世界忽然變得極小,堪只有一領大氅、一個懷抱那么大。蘇晏有點喘不過氣,但又覺得十分安全妥帖,他像條浮水的魚,想要對著天空說句什么。天空便深遠而廣袤地覆蓋了下來。
皇帝吻住了他的嘴唇。
先是輕觸一下,仿佛春風喚醒柳枝,繼而毫不猶豫地攫住萌出的新芽,盡情采擷。
皇帝衣袍上御香薰染,沉郁而清幽,唇舌卻是火熱而極盡纏綿的。蘇晏站立不穩,向前傾身在皇帝胸前,手指緊緊抓住衣襟上的織金云龍,心跳得厲害,肺腑間一片滾燙。
舌尖交觸的瞬間,他閉上了眼,向曾經的東海神明獻祭出一個不碎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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