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辰二話不說把蘇晏從車廂中拉出來,抱上馬,自己也騎上一匹。他一邊拽住蘇晏的韁繩,讓兩馬并馳,一邊揮刀殺出缺口。
“還有小北小京!”蘇晏大叫。
王辰喝道:“先管你自己吧!”說著狠抽馬臀。
蘇晏馬術平平,此刻只能俯身緊抱住馬脖子,祈禱韃靼的烈馬別把自己顛甩下去。
“她要跑了!抓住那個女人!把剩下的男人都殺了!”接替了首領職位的韃靼人用蠻語叫道。
一名韃靼騎兵斜沖過來,拋出套馬索,套住馬背上的蘇晏,猛地扯回來。
蘇晏被這股大力扯得凌空飛起,砸在那名騎兵胸前。韃靼人烏啦烏啦地怪叫著,將他面朝下用力按在馬背,蘇晏幾乎聽見自己肋骨折斷的聲響,疼得眼前發黑。
他的身體很想暈過去,可意志不允許,憋著一口氣,從袖中抽出匕首,手握馬鞍猛地轉身,自下而上揮向韃子的咽喉。
這韃子警覺得很,向后仰身,利刃只割斷了皮甲的系帶,露出內中壯碩的肌肉,和胸口上明顯的狼頭刺青。那是一只碧眼黑狼,利齒猙獰,仿佛要破膚而出。
一股常年不洗澡的汗臭味,混合著類似牛羊的腥膻氣,把蘇晏熏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他噙著淚花,還想舉匕再刺,被對方扼住手腕用力一擰,匕首脫手落地。
蘇晏下意識地掙扎推搡,想把對方推下馬,結果這韃子就跟扎根馬背似的,紋絲不動。
對方胸口的狼頭被蹭得有些糊了,蘇晏看著自己滿指的污黑一怔:這紋身還掉色?韃子連刺青染料都買不起,也太特么窮了吧?
韃靼人滿面怒容,嘴里不斷冒出蠻語。雖然聽不懂對方在罵什么,但蘇晏從他眼中看出了野獸般的嗜殺之意,只覺后背發涼,仿佛脖子下一秒就要被擰斷。
一支羽箭如流星閃電般飛來,狠狠扎進這名韃靼騎兵的脖子,把他從奔馳的馬背上掀翻。
蘇晏險些連帶著被扯落,頭朝下掛在馬背上,聽見身后遙遙傳來荊紅追的呼叫:“大人,抓緊韁繩,腳勾馬腹,穩住身形!”
黑夜降臨在荒涼的原野,耳邊風聲呼嘯,劇烈顛簸中天地宛如又回到遠古的混沌一片。蘇晏全身骨頭被震得散了架,強忍手腕疼痛,拼盡全力抓住韁繩,按荊紅追提示的,雙腳勾緊馬腹,努力想要挪回馬鞍上。
――堅持一下,阿追就要到了,再堅持五秒!
五、四、三、二、一……零點九、零點八……蘇晏極力數著數,雖然很想再數到小數點后兩位、三位,但自知已撐到了極限。舌頭不知什么時候咬破,口中滿是鐵銹味,血唾倒灌進氣管,他劇烈嗆咳起來。
戰馬無人驅策,任意狂奔,沖到了一道峽澗邊,就在此刻一個縱躍,橫跨過五六丈寬的大地罅隙。
蘇晏力竭被甩落馬背,半空中青色衣袍被勁風鼓蕩,長發飛舞如瀑,宛如夜色中失翼的青鳥。
追在后方的荊紅追眼眶紅得像要滴血,腳尖在馬鞍上一蹬,將輕功催發到十二成,堪堪在內力耗盡的最后一刻接住了他。兩人順著陡坡滾下去。
天翻地覆間,蘇晏只覺自己被一個火熱的懷抱死死護住。翻滾間不斷撞到巖石樹木,因為有了另一具肉體的緩沖,并未傷及他要害。
阿追……他焦急地想要開口,卻在落水的瞬間砸暈過去。
*
“咳、咳咳……”蘇晏吐出幾口水,驀然清醒過來,艱難地翻了個身。
周圍一片漆黑,只河床內湍急的水聲嘩嘩不息,空氣沉悶如漿。蘇晏痛苦地喘了口氣,神智逐漸回到大腦,有些慌亂地叫起來:“阿追!阿追!”
沒有回應。
他爬在碎石灘上,焦急地四下摸索,忽然觸到了一只濕透的手,沿著手臂,一路摸到那人臉上。
是荊紅追!蘇晏驟然松口氣,感到一陣眩暈。
荊紅追一動不動,像是處于昏迷中。蘇晏擔心他溺水,又是心肺復蘇,又是人工呼吸,折騰了好幾分鐘,也不見他醒來。
他感覺手下觸碰到的皮膚越來越冷,空氣里血腥味濃重,懷疑對方哪處的動靜脈破裂,導致失血休克。但苦于沒有光亮,懷中的火折也在河水中打濕,只好把對方衣服全部解開,從頭部開始,一寸一寸軀體往下摸,終于在右側后腰找到一處傷口。
傷口約有三四厘米長,不知有多深,僅從長度上估摸不像刀傷和箭傷,還在淌血。蘇晏懷疑是對方抱著自己從陡坡上滾落時,被尖銳的巖石或是樹枝刺傷,當即從衣擺撕出布條,在他的腰身上繞了好幾圈,將傷口扎緊止血。
天際悶雷滾動,隱隱有電光流竄,像是要下大雨。
夏季雨水最容易導致山洪,有時水面會在一夜之間上升五六米。這里兩岸都是陡坡,河段狹窄,一旦暴雨,水位必然高漲。
河灘不能再待了。蘇晏急著在下雨前,轉移到相對安全的地方,但兩眼一抹黑,該往哪里走?
他把荊紅追的衣褲胡亂穿回去,抓著對方胳膊環過自己脖子,半扶半拖地沿山坡向上爬,黑暗中摔了幾跤,最后把荊紅追給摔醒了。
荊紅追回魂似的抽口冷氣,嘶啞地叫了聲:“大人。”
蘇晏心虛地問:“摔到你傷口了?”
荊紅追覺得腎都要被地上的石條捅穿了,捂著傷口起身,“無妨,勉強還能夜里視物,大人抓緊我。”
蘇晏連忙扶住他,“你失血過多,最好先找個地方休息。下面河灘夜洪危險,我想往坡上找個相對安全的地方。”
荊紅追點頭,低聲說:“走吧。”
此時夜空雷電交加,大雨傾盆而下,轉眼將互相攙扶的兩人淋成落湯雞。
山坡陡滑難行,許多地方直到踏足其上,才會發現前方無路可走,不得不掉頭繞開。荊紅追受了重傷,一身內力又耗盡,拉著蘇晏吃力攀爬了小半時辰,仍未爬出峽澗。
本來他們滾落下來的地方,并沒有這么高,但落進水里后,被急流沖走不知幾里,最后擱淺在這段人跡罕至的深谷里。
蘇晏靠在一塊大石上,扶著搖搖欲墜的荊紅追,在大雨中喘氣道:“夠高了。左右爬不上去,這烏漆墨黑的,萬一再摔下去更慘。找個平坦點的地方窩一宿,等天亮再說。”
荊紅追已說不出話,只是點頭。
閃電撕開漆黑天幕,在轉瞬即逝的亮光中,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巖層凹陷處。蘇晏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有個山洞!”
兩人千辛萬苦爬進那處洞窟,發現雖然算不上寬敞,但容納幾人避雨綽綽有余,而且內中有塊完整平坦的巖石,從巖壁里伸出來,像一張天然石床,下沿高出地面近兩尺,可避蟲蟻。
蘇晏發現荊紅追又陷入半昏迷狀態,忙把他平放在石床上,望著暴雨如注的洞口,暗自焦灼。
人體失血超過20~30%,會出現血壓下降、休克等嚴重癥狀,如果失血達到50%,會嚴重休克,甚至導致死亡。蘇晏不知道荊紅追究竟流了多少血,眼下又沒有火、沒有食物、沒有藥,他能熬過這一夜嗎?
褚淵他們還活著嗎,能否從韃靼騎兵的圍攻中逃出生天,能不能找到這里來?
自從穿到古代,這是蘇晏最束手無策的一次,之前哪怕刀斧加頸,他都覺得只要不失去智慧和勇氣,就能找到一線生機。可這一回,他幾乎是絕望地意識到,除了托賴老天爺的造化,根本無計可施。
“當初你傷成那樣都痊愈了,現在也不會有事的,對吧?”他在黑暗中摸到了荊紅追的臉,喃喃道,“我把下半輩子的幸運都給你,你可千萬要好起來……”
掌心下的臉頰冰冷異常,這是個危險的信號,而潮濕會加速失溫。
蘇晏摸黑把荊紅追身上的濕衣全部脫去,又脫了自己的衣物,躺在石床上抱緊他,仿佛冰雪入懷,不禁連打了幾個哆嗦。
好在時值七月盛夏,即使山野雨夜,氣溫也不算很低,十七八度總是有的。蘇晏忍受著背后濕漉漉的堅硬巖石,把荊紅追摟在身前,使他后腰傷口朝上,并盡量讓他不接觸到石面。
他苦中作樂地想:幸虧阿追體型不大,不然真要把我壓扁了……噫,看著瘦,其實還是挺沉的,到底是骨骼還是肌肉的密度這么高啊……
此時的蘇晏筋疲力盡,連饑餓都感受不到了,只覺渾身沒有一處地方不疼。但他無暇自顧,只希望能把身上的冰塊捂熱,在雷雨聲中昏沉沉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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