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率領一眾內侍少年,馳馬趕到城西淺草坡時,隔著溪流,遙遙看見靈光寺的山門臺階上,人群中兩個鶴立雞群的眼熟背影,雖然都穿著便服曳撒,仍一眼認出是蘇晏和豫王。
四王叔?他和蘇晏來這里做什么……踏青?覽勝?還是燒香拜佛求姻緣?太子悻然想,呸!兩個大男人,求的什么姻緣!必又是四王叔居心不良,強拉著蘇晏作陪。我得把他們攔下來,問個究竟。
他揚鞭催馬,橫越溪流來到山麓,縱身一躍,急急邁上臺階。內侍們趕不上,在后面直叫:“小爺慢點!當心!”
朱賀霖蹬蹬蹬一口氣沖到靈光寺大門,喘著氣左顧右盼,失去了兩人的蹤影,便舉步走向正前方的天王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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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與豫王一前一后,步入靈光寺。
他們此行是要考察寺廟的占地方圓與維持情況,并非為了燒香拜佛,故而并沒有在諸殿多加停留,進入第一殿天王殿看了一眼,出來在左右鐘樓、鼓樓下兜一圈,又走向第二殿大雄寶殿。
豫王有意緩和氣氛,走到蘇晏身邊,主動說:“你看清殿內供奉的佛像模樣了么?”
他這般好聲好氣說話,蘇晏也不至于公然甩臉子,只是語調還有些冷淡:“金燦燦的一尊,怎么了。”
“孤王聽聞傳說,靈光寺有活佛,極為靈驗,信徒只需往佛像臉上身上抹金,便能心想事成。故而這京師百姓,有不少變賣細軟、掏空積蓄,購買黃金融為金箔,來貼佛像金身。”
蘇晏前世身為見多識廣的網民,頓時嗅出打著宗教幌子斂財騙錢的味道,忍不住吐槽:“什么活佛,拿了金子才肯顯靈,那是嗅嗅吧?”
“嗅嗅?”
“呃,長相如鼴鼠,黑毛扁嘴,專愛偷取金銀財寶,也叫嗜金鼠。”蘇晏半真半假胡扯一通。
豫王信以為真,笑道:“《山海經》里都沒有記載的奇獸,你竟也知道,不愧是二甲第七。”
“我雜書看得多。”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幾句,走向大雄寶殿,卻見周圍香客驟然少了許多。殿門廊外站著七八個和尚,每逢香客要進殿,便勸告一句“寶殿正在修繕,不便開放,施主請移步”,若是香客表示要去貼金身,貼了就走,和尚也不強行阻攔,直接放人進去。
豫王從袖中掏出片金葉子,往功德箱一塞,與蘇晏暢行無阻地邁入殿門。
蘇晏一抬頭,幾乎被金燦燦的大佛閃瞎了眼,忙移開視線,環視四周,見殿內佛龕前一個衣著華貴的老頭正在敬香。他定睛一看,意外地低聲道:“那不是奉安侯?”
豫王瞥了一眼,答:“是他。不想意外撞見這老h貨,別去搭理。”
蘇晏見他毫不給國戚面子,失笑:“奉安侯是你姨丈的弟弟,論輩分,你得叫表叔。”
豫王不屑地嗤了聲:“他也擔得起?什么玩意兒。”
“怎么,你們不是一脈相承,都是貪花好色的主?”蘇晏因著剛才被調戲,存心報復,“今日巧遇,你倆何不湊作堆交流交流采花心得,我自去考察,不礙事。”
豫王沉著臉直視他,眼神中竟有些屈辱意味,咬牙道:“你真是這么看我?”
蘇晏心里倒沒把豫王與衛浚劃歸一道。畢竟一個是愛撩騷泡良講究兩廂情愿的花花公子,另一個是強奸綁架囚禁五毒俱全的老畜生,天壤之別。但因為還在生氣,他不應答,斜了豫王一眼,嬌傲地撇了撇嘴。
豫王這一刻很想掐死他,又想直接把他cao到暈過去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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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浚敬香的手指在輕顫,偷眼瞟向帷幔后方,心底不由埋怨起出這個餿主意的繼堯大師。
――說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叫他一面埋下天羅地網,一面以身做餌,誘使刺客前來襲擊,好斬草除根,永絕后患。
他也是被仿佛時刻懸在頭頂的這柄利劍折騰怕了,牙一咬心一橫,決定接受提議。利用那個被推出來當了替罪羊的戲子,故意把消息傳出去,好引刺客上鉤。
可事到臨頭,又有些忐忑不安起來,擔心重金雇傭來的高手出紕漏,不能確保他的人身安全。
金不嘆率領一眾兄弟,藏身帷幔后、神龕內、橫梁間,將整個大雄寶殿經營成了一個小口大肚的鐵桶,只留殿門請君入甕。
為了縮小目標,他讓和尚在殿外先篩了一遍,以修繕為借口把無關人士趕走,若是非要進殿,不是極虔誠迫切的信徒,便是那個鍥而不舍的刺客。
等了半個多時辰,他正有些不耐煩,忽見殿門口同時進來兩人,一個是俊美的少年書生,行走間下盤虛浮,顯然不是練家子。另一名青年男子,比少年整整高了一個頭,身材偉岸雄健,一舉一動皆有章法,眉目英俊,顧盼神飛,凜凜有兵家之氣。
金不嘆目光率先接觸到這男子的雙手,一見便知這是慣握武器的手,再感受他體內隱藏沉淀的氣息,暗自心驚:這般濃得化不開的煞氣,必是個殺人如麻的魔頭!
這男子不知與少年悄聲說了兩句什么,滿面陰霾,望向衛浚的眼神中充滿了鄙夷與敵意,還有一絲掩而不發的殺機。
這一絲殺機,令金不嘆認定,此人便是那個幾乎要了奉安侯性命的殺手,當即暴起發難,將安在手臂上的諸葛連弩瞄準對方,十支精鋼箭矢同時激射而出。
這一波箭矢只是先鋒信號,緊接著所有人手臂上
的連弩都被發動,百矢齊發,箭矢細密如雨,帶著破空的罡風朝目標射去,50步內威力極大,饒是金剛下凡也要被射成刺猬。金不嘆“萬雨穿綠林”的江湖綽號,正是由此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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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王驟聞箭矢脫弦之聲,尚未來得及看清情況,戰場上多年廝殺磨煉而出的警覺反應便已自發啟動。
他毫不猶豫地將蘇晏往身后一護,只手扯出旁邊供桌上鋪設的吊穗金絲絨桌幃,在半空中揮舞成一輪金色滿月,勁風呼嘯,將近身的箭矢盡數撣落。
金不嘆見點子扎手,咬牙取出一支精心打造的子母箭,裝入弩盒,繞到側方瞄準男子身后的少年,發射出去。
他深諳拳打軟肋的道理,對方若是回身救護,身法間必會露出破綻。
子母箭射到半空,蛇信般嘶嘶作響,猝然分裂成三股,分別從上中下路,襲取目標。
豫王抖動桌幃,掃落兩支,最后一支子箭已逼近蘇晏眼前。千鈞一發時,他反手擋于蘇晏面前,一抓一擰腕,卸去箭矢上的力道,將之牢牢扣住。
隕鐵打造的鋒利箭簇,在他掌心切出兩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立刻泉涌而出,滴滴答答灑在地面。
豫王將染血鐵箭擲于地上,厲聲喝道:“哪里來的草寇兇徒,敢襲擊朝廷命官!”
衛浚在金不嘆動手的同時,便已貓腰鉆進神龕前的供桌底下,連滾帶爬躲到殿內巨大的金柱后面,一根頭發都不敢露出來。這會兒聽見厲喝聲,忽然覺得這聲音辨識度極高,很有些耳熟,愣怔過后,大叫一聲:“住手――”
“――統統給我住手!”他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從柱子后探出半個腦袋,看清被包圍住的男子。
可不正是天子胞弟,太后最寵愛的小兒子,當朝豫親王?眼下正血染左手,面色鐵青地怒視著他。
衛浚捶胸頓足地暴罵金不嘆等人,又對豫王連連謝罪,罵這班廢物連刺客都能認錯,不慎誤傷了王爺,實在該死!他用人不明,也有錯,當竭盡所能賠償,萬望王爺寬宏大量,別把這事鬧大。
豫王對他本就沒好感,此番莫名其妙遇襲受傷,哪里肯善罷甘休,重話一句接一句地甩出來,砸得衛浚抬不起頭,只一味點頭哈腰,只差沒跪地賠罪。
蘇晏受驚過后迅速回神,意識到衛浚張網已待的人是吳名。而吳名可能出于某種原因姍姍來遲,導致豫王被誤認為刺客;也可能他已然潛伏在靈光寺中,尋找出手的機會。
衛浚這算是打草驚蛇了吧。蘇晏對此有些幸災樂禍,這老王八非但如意算盤落了個空,還將自己的底牌全都暴露給了對手。自己或許還有機會攔下吳名,勸他從長計議,不要貿然行事。
只是豫王莫明遭受這場無妄之災,還傷了手,實在是倒霉透頂。
好歹是因為護著我才受傷的,總不能置之不理,蘇晏想著,從懷中抽出一條擦汗用的干凈帕子,幫豫王包扎手掌上的傷口。
兩道傷口平行橫貫手掌,皮肉被利刃劃得很深,猩紅花瓣似的向兩邊綻開,隱約可見底下的掌骨。蘇晏一邊替他緊扎止血,一邊皺起眉頭,擔心會不會割斷肌腱與韌帶,導致這只手的抓握力和靈活度都會受到影響。
豫王橫眉冷目地呵斥完衛浚,又轉頭安撫蘇晏:“沒事,些許皮肉傷,養幾天就好了。”
蘇晏道:“傷口這么深,切莫不當一回事,以免貽誤治療。回去后,你趕緊去請應虛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