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馬司的人馬一走,馬車旁頓顯空曠不少,朱賀霖沒好聲氣地對侯府家丁說:“讓開!誰敢再阻攔,小爺直接拔劍砍了他!”
家丁們護著如同驚弓之鳥的衛浚退開幾步。朱賀霖正要重新登車,忽然見一隊手持火把的錦衣衛緹騎,自北面皇城方向飆馳而來,轉瞬近前,為首的翻身下馬,跪地行禮:“卑職奉皇爺口諭,接小爺回宮。”
朱賀霖臉色有些發綠,嘀咕:“這么遲了,父皇還沒睡……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錦衣衛首領再次敦促:“皇爺吩咐,請小爺即刻回宮,不得在外耽擱。”
朱賀霖無奈,又不好當著這么多雙眼睛,再進入車廂與蘇晏道別。尤其是衛浚還在場,他不希望被這老賊逮住蘇晏的把柄,回頭又要參他煽誘太子離宮。
只好對駕車的內侍下令:“你不必跟我走,先將借來的馬車還回去,要完璧歸趙。”
這馬車是太子出宮后買的,車夫自然知道太子此話的下之意,是叫他務必將蘇晏安全送回府,當即回答:“小的遵旨。”
朱賀霖上馬,回頭不舍地看了一眼,在錦衣衛的護送下馳向皇城。
車夫揚鞭催馬,快跑了一小段路,衛浚又帶著家丁護衛從后方追趕上來,將馬車團團圍住。
趕車的中年內侍皺眉問:“侯爺這是何意,莫非沒聽見太子臨走前下的旨令?”
衛浚一臉皮笑肉不笑:“太子旨令是對你這閹奴下的,又不是對本候。來啊,打開車門,本侯倒要瞧瞧,這‘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究竟是一副怎樣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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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動靜聲聲入耳,蘇晏臉色淡定地坐在車廂中,盤算脫身之計。
太子與衛浚幾次語交鋒,連敲帶打,犀利到位,蘇晏忍不住暗中贊嘆:這小鬼真是長大了,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厲害?
又聽見有人喊見到刺客,一群人馬涌去抓捕,蘇晏想起執意刺殺衛浚的吳名,憂心外頭被追捕之人,是不是他?
好容易借機脫身,皇帝派來接太子回宮的人恰好趕到,將朱賀霖帶走。
蘇晏懷疑今夜多事,不能善了,果不
其然,馬車剛剛發動,簾子一掀,一條人影從兩尺見方的車窗外游魚飛鳥似的滑進來。他還沒看清對方身形面貌,脖頸就被鋒刃抵住。
不速之客將他反剪雙手,面朝下按在座位,寒聲威脅:“別動!別喊!將我送出外城,饒你不死。”
蘇晏聽這男子聲音很是耳熟,一怔過后,失聲問:“吳名?”
吳名這才發現,車內的年輕官員竟然是蘇大人,只因身穿陌生的四品官袍,自己尚未照面,便將人制住,險些傷及對方。
他趕忙松手,收劍回鞘,扶起蘇晏坐好,揉摩對方被擰紅的手腕,語氣內疚:“是我。一時不察,險些傷了恩公。”
蘇晏見他一身女裝,驚訝地睜大了眼。
吳名身為殺手,曾經什么打扮都做過,只當是輔助殺人的工具,并不覺得如何尷尬。此番在蘇晏面前露丑,心底竟生出了赧然之意,低頭道:“讓蘇大人見笑了。”
蘇晏忍著笑說:“無妨,還挺合身,布料花枝招展的,是戲服吧?”
吳名點頭,剛要把豫王府里遇見的事告訴他,馬車卻霍然停住,車廂外傳來車夫與衛浚的對話聲。
“……來啊,打開車門,本侯倒要瞧瞧,這‘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究竟是一副怎樣的光景。”
吳名手握劍柄,就要暴起發難,卻被蘇晏緊緊按住胳膊。
“時機不對。”蘇晏勸他。
吳名反駁:“如何不對?仇人只隔一道車門,我一劍可殺之!”
蘇晏抓著袖子不放:“衛浚躲在家丁守衛身后,周圍都是屏障,一劍未必能中的,反倒暴露自身,引來兵馬司的人馬追殺。再說,這是太子的車駕,太子剛離開你便出手,勢必會牽連到他。萬一被人彈劾東宮蓄養死士,當街刺殺公侯重臣,就連皇爺也兜不住他!”
他喘了口氣,低聲道:“只當我求你,別在此時此地動手,交由我來處理。”
吳名咬牙盯著車門,神情不甘。最終還是將半截劍鋒推入鞘中,飲恨坐了回去。
蘇晏伸手攬住他的后腦,將他的臉輕埋在自己的頸窩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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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浚一聲令下,車門被用力拉開。車廂內一名身著緋紅色官服的少年,轉頭望出來,臉色不悅。
火光中,他雪白的臉龐被紅袍映襯,有如烈火上的一點霜華,于灼熱中滲著冷意,湛然剔透奪人眼目,綻放出不可方物的寒艷。
饒是衛浚也看得呆了一呆,失聲道:“竟然是你!”
蘇晏手攬身邊女子,冷著臉說:“堂堂侯爵,非要窺伺官員內眷,是什么道理?”
“這分明是東宮的車駕,你為何會身在車中,這女子又是誰?”
“侯爺方才是沒聽清太子殿下的話么?這車是向下官借的。下官今夜本要帶新納的妾室回府,半途偶遇小爺,說要搭個順風車,難道我能拒絕?如今小爺回了宮,奉安侯仍不依不饒地追來,不禁令人懷疑,朝野上下流非虛,侯爺有強搶民婦的癖好,就連官眷也不肯放過!”
“放屁!”衛浚氣得山羊胡亂翹,“分明是你行為不端,以煙花女勾引得太子夜不歸宿,竟還敢胡亂語誣蔑本侯!”
蘇晏冷笑:“侯爺為了掠美,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也罷,你非要搶我小妾,下官人單力薄,敵不過這些家丁,也只能任你欺凌。”
他掏出懷表看了看,“眼下子時過半,離五更天不過一個多時辰,下官這就動身前往午門,尚能趕得及再敲一回登聞鼓!”
衛浚一聽蘇晏提到敲登聞鼓,頓時想起月前在早朝上,馮去惡遭他瘋狂彈劾十二條大罪,被唇槍舌劍逼上絕路的慘狀。
蘇晏因此一戰成名,在朝野內外便有了個諢號,叫“蘇十二”。
衛浚自知素行不良,心道:莫非他也收集到了我的把柄,又要擊鼓闖奉天門,也彈劾我個十二陳、二十四陳……再刷一波聲望?
他越想越心虛,目光閃爍,舉棋不定。
“不做虧心事,何懼鬼敲門。侯爺若不做虧心事,下官再敲一回登聞鼓,告得也不一定是你。”蘇晏雪上加霜道,“下官這新納的小妾,侯爺還要不要了?”
“――你自己留著慢慢享用吧!”衛浚怒哼一聲,拂袖打馬而去。家丁護衛們緊趕追著他走了。
蘇晏關緊車門,這才松開了手。
吳名從他頸窩抬起頭,不知是憋的還是惱的,臉色微微發紅。
蘇晏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委屈你當一回小妾了,事急從權,莫要介懷。”
吳名不說話,側臉看著廂壁,手指在劍柄上無意識地來回摩挲。
蘇晏問:“今后你有何打算,還要繼續行刺衛浚嗎?”
吳名答:“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蘇晏輕輕嘆氣:“我說了,再給我一些時間,我會扳倒他。你不信我?”
“并非不信,而是……不想假手于人。”
“你殺他,是以私怨見誅,頂多只是取走他的性命。而只有揭發他的罪行,公告于天下,受萬人唾棄,才能使他得到應有的懲處。”
吳名再次沉默。蘇晏知道他痛失至親,心結至深,不是三兩語能夠消融的,只好暫且作罷,日后再慢慢勸服。
夜路寬敞,車夫快馬加鞭,不多時就抵達他位于黃華坊的宅邸。
蘇晏硬拉著吳名下了車,上前敲門。
沒敲兩下,院門立刻打開。蘇小京在門口坐守半宿,見主人回家,一顆心終于放回肚子里,高興地叫道:“大人回來啦!”又轉頭朝疾步而來的蘇小北說:“北哥,大人回來了,還帶回個主母!”
蘇小北見主人身邊那個衣裙花哨、披頭散發的女子,心里有些不滿:什么主母,打扮如此風騷不正經,怕不就是那個浪蹄子外宅!
腳步也慢了,不情不愿地過來迎接,問蘇晏:“這位是夫人、姨娘,還是大人的侍妾,該行什么禮?”
蘇晏瞥見吳名僵冷的臉色,忍不住大笑,促狹道:“這位是本官新納的小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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