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敢搜小爺我的車!”太子一聲清喝,掀簾邁出車廂。
馬車四周團團包圍著兵馬司的兵卒,為首一人騎在紅騮上,正是東城兵馬司指揮石樂志。之前他奉命搜查內城的東城區域,見深夜空蕩蕩的大街上,只一輛馬車肆無忌憚地疾馳,覺得可疑,便帶手下將馬車攔下,想要搜車。
車夫是東宮的一名內侍,被小爺吩咐過,不可泄露身份,便好好語勸說車上有貴人,不宜驚動,請他們讓出路來。
石樂志心道:半夜三更在街上驅馳,能是什么貴人,再說,就算車上之人有一官半職,能貴得過當朝太后的姻親、貴妃的親叔父奉安侯?
于是鐵了心要搜車。又在語間放出索賄之意,仗勢壓人,這才惹惱了車夫,稟告主上。
車內少年現身,自稱“小爺”,把石樂志嚇了一大跳。他不過六品武官,哪里見過太子真容,就連東宮的腰牌也不曾見過。不敢貿然行禮見駕,怕被人誆詐,徒增笑柄;又不敢直接將對方當做騙子,聽說當今儲君玩樂心重,是個不守規矩的,萬一真是太子離宮夜出呢?頓時左右為難。
身邊一名副指揮低聲提醒:“此事緊要,不如讓下官去稟報侯爺,看他如何指示。是或不是,侯爺總知道真假。”
石樂志連連點頭,叫他快馬加鞭。這廂應付著不知真假的太子,把話車轱轆來回說,只不肯讓路。
奉安侯府離此不遠,衛浚聽了稟告,心中大喜――這太子若是假冒的,那是欺君罔上的大案,落在他手中,可不是大功績一件;若真是朱賀霖本人,夤夜私離皇宮,野服游樂,舉行荒唐失德,正好明日授意結附他的官,在朝堂上狠狠彈劾,撼一撼東宮的寶位。
無論是不是,于他而都是難得的好機會。衛浚也顧不得那個神出鬼沒的刺客了,點齊家丁守衛,大張旗鼓地護著他趕往現場。
*
豫王出必行,命人取來十張面額百貫的寶鈔,裝在匣子里交予西燕。
西燕接過匣子緊抱在懷,惶然地看了一眼吳名,哀求道:“這位好漢要擄我走,王爺開恩,救救小人!”
豫王哂笑:“孤王的恩不是已經給了你么?如何又來討要。自求多福吧。”他揮手趕客,吳名當即拎起西燕的后領,依舊翻墻出了王府。
西燕這才意識到,有錢沒命花,拿錢也白搭,不禁又悔又怕,嗚嗚啼哭。
他唱慣了戲,哭聲也帶戲腔,一波三折,聽得吳名雞皮疙瘩抖落一地,要不是看在復仇大事上,早將他從半空中扔下,自生自滅去。
飛掠過幾條街,西燕還在哭。吳名不禁開始懷疑,混入戲班行刺,根本就是個下下策――這戲子膽小如鼠,哪里是個能打掩護的,只怕到時一見衛老賊就露怯,連累自己功敗垂成。
可若是少了這個臺柱,誰去獻唱,總不好他自己化個妝披上戲服登臺吧?
吳名煩躁地皺眉,忽然聽見遠處隱約有喧嘩聲,在幽靜的夜色中傳得甚遠,他耳力過人,仔細一聽,懷疑是兵馬司巡夜的鋪兵。
將西燕隨手擱在屋頂,吳名躥上高高的牌樓,舉目望去,見兩條街外燈火如炬,官兵們圍著一輛馬車,攻又不攻,撤又不撤,僵持在那里。
距其不到兩條街,又馳來另一隊人馬,從衣裝打扮上看,像是奉安侯府的護衛。中間簇擁著一匹高頭大馬,馬上之人錦衣燕服,雖看不清面目,但吳名一眼就認出體態,正是衛浚老賊。
這是在馬車里截住了誰,衛老賊激動得連縮頭烏龜也不當了?莫非出動的又是替身……不,訓練替身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光是尋找容貌天然肖似之人,也得花不少時間。他剛死了個替身,短時內找不出第二人。
仇人近在眼前,吳名反倒異常冷靜,把臨機而生的幾個刺殺方案在腦中權衡,甄選成功率最高的一個。
他轉身幾個起落,回到屋頂。西燕正試圖滑下垂脊,戰戰兢兢地用腳去夠屋檐。
吳名一把提起逃跑不成的可憐蟲,又掠過兩條街。拐角僻靜處,他將西燕往地面一栽,冷冷道:“脫衣服。”
西燕下意識地抓緊錢匣,雙臂抱胸,語帶哭腔:“好漢想要做甚……”
吳名不耐煩,上前兩三下扒了他的戲裝。襦裙和褙子被夜風吹得大半干了,只有些濡濕。
西燕一臉羞憤地繼續脫褻衣。
吳名額角青筋直跳,低罵:“不要臉!”說著脫去身上的夜行衣,兜頭扔給西燕,將戲裝胡亂穿在自己身上,又扯下蒙面巾,打散發髻,將一頭油亮烏發披在背上。
他身形勻稱,個頭不算太高,這般女裝披發,乍一看還頗似落了難的小娘子。
西燕的褻衣也是濕的,被風一吹直打哆嗦,沒奈何穿上夜行衣,又被迫蒙上面巾。
他忍不住盯著吳名的臉瞧,第一眼只覺普通,與豐神俊逸的豫王相較,頂多只能算五官端正,心底莫明地有些失望。但再多看幾眼后,視線又從峭薄嘴唇、孤挺鼻梁的上方,驀地撞進了那雙寒星劍芒似的眼睛,整個人好似被破堤的冰河席卷而去,又像被漆黑夜空中一道亮白的閃電擊中。
西燕不禁后退兩步,怵然想:這是個煞星!
吳名忽然對他露出一個微薄的冷笑:“拼盡全力跑吧,自求多福。”
然后他將西燕推出墻角,朝官兵的方向捏著嗓子喊:“抓賊!抓賊!有個黑衣賊進了奴家的院子!”
西燕一身夜行衣,暴露在遠遠映照而來的火光下,呆住了。
*
衛浚趕到時,馬車里下來的少年正臉色鐵青地罵人,石樂志捏著鼻子挨罵,恂恂然稱是,但就是不放人離開。
他定睛端詳,這少年的的確確是太子朱賀霖,頓時面上堆笑,在馬上拱手行禮:“原來真是小爺。這些兵丁有眼無珠不識泰山,竟敢對小爺無禮,該罰!石指揮,還不快向小爺磕頭賠罪?”
石樂志當即噗通跪地,不住地磕頭:“卑職眼瞎,小爺饒命!”
衛浚又道:“巡夜緝盜,是兵馬司分內所在,不慎沖撞了小爺,還望小爺高抬貴手,
放過他們。如此,下人們也會感激小爺的仁德。”
太子不吃他這一套,冷笑道:“兵馬司巡夜是本職,奉安侯如何就聞風而動,還來得這么快,莫非兩下里暗有勾牽?孤竟不知,五城兵馬司原來不是隸屬兵部,而是任由你奉安侯差遣。”
外戚與武官勾結,染指兵權是大罪,太子覿面一句,便問得極誅心。
衛浚心底暗罵:這小子越發刁鉆難對付了!面上強打笑意,解釋道:“老臣蓋因前幾日又遭宵小刺殺,幸得無礙,才帶領家丁冒夜巡查府邸附近,聽見此處有異動,便過來看個究竟。”又反問:“深更半夜,太子殿下何以不在東宮,竟白服現身街頭?莫非冶游太久,錯過了宮門下鑰的時辰?”
這話將太子目前的窘境拿捏個正著,“冶游”一詞,隱有質疑他是否眠花宿柳之意。
朱賀霖眼珠一轉,揚聲道:“孤微服私訪,自然是有公事在身,怎么,還需要向奉安侯匯報?你想知道?自己去問父皇呀!”
他回答得理直氣壯,衛浚一時摸不透底細,倒也不好再說什么,心想:本侯不便當面去問皇爺,但至少能指使幾個官,把明日早朝攪得雞飛狗跳,你小子等著瞧!
朱賀霖搬出皇帝的名號震懾了衛浚――至于回頭在父皇面前如何解釋,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畢竟是親爹,還能吃了他不成。
他正得意地想要驅車離開,衛浚又開口道:“老臣看車身微沉,想是車廂中還有一人。誰敢如此大膽,與太子同乘?”
太子兇狠地瞪他:“孤車里沒人,怎么,你不信,想搜車?”
衛浚做苦口婆心狀:“小爺千金之軀,不可輕忽安危。萬一是賊人躲在車內意圖不軌,本侯臨場不察,罪過可就大了!”
太子說:“小爺的安危自己心里有數,用不著你奉安侯操心!”
他越是掩護馬車,衛浚越覺得可疑,暗忖車內必藏著個見不得光的人,與太子夜游取樂,不是青樓的花娘,便是南院的小倌,我必拿個當場,看他今夜如何收場!
衛浚自覺十拿九穩,陡然喝道:“車內有兵器聲,是刺客!快護駕!保護小爺去安全處!”
石樂志并未聽見車內有任何動靜,正在猶豫,被衛浚狠瞪一眼,只得起身命令手下:“還不快護駕!拿下車內刺客!”
“誰敢冒犯東宮車駕,叫你們人頭落地!一個都別想活!”太子負手站在車門前,語氣寒厲,面上怒容涌動,隱隱有乃父之威。
兵丁被他氣勢震懾,畏縮不敢上前。就連兵馬司指揮石樂志,也拿為難的眼神看衛浚,下令歸下令,自家腳下卻不動彈。
衛浚氣結無奈。
場面正僵持,驟然聽見女子尖細的驚呼聲,靜夜一聲雷似的響起:“抓賊!抓賊!有個黑衣賊進了奴家的院子!”
官兵們循聲望去,見遠遠街角,火光難以照盡的暗處,似乎站著個穿夜行衣的人影。石樂志當即叫道:“是刺客!快追!”兵馬司的人馬隨著他一擁而上,沖向街尾。
衛浚被黑衣蒙面人的兩次行刺破了膽,本只想借口搜車,如今見刺客果真就在這條街上,驚得臉色發白,不自覺往太子身邊湊去。
太子避開,嫌惡地剜了他一眼:“你不是帶著家丁巡查宵小么,現正主就在眼前,還不去抓捕?”
衛浚訥訥道:“兵馬司人手多又訓練有素,緝賊經驗豐富,有他們就夠了。”
石樂志帶兵趕到街尾拐角,不見了黑衣人的影子,大聲問:“是誰喊‘抓賊’?賊人去了何處?”
路旁屋舍前一個穿繡花襦裙、外罩長褙子,長發披散的女娘掩面泣道:“是奴家……賊人往南去了。”
“南邊,快追!”石樂志立即吩咐手下。
“……嚇死個人了!奴家這就去喊外子回來。”女娘低頭說著,腳步急急地往街頭方向走,與他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