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車像頭瘸腿的野獸,載著溫羽凡和李玲瓏沖出岳陽城區的街道,往城北的國道方向扎去。
出城的路越走越黑,路燈漸漸稀疏,最后只剩下車燈劈開的兩道昏黃光柱,在坑洼的路面上晃出細碎的光。
溫羽凡后背的傷口開始作亂,昨夜硬接澤井那一拳時震裂的骨縫像被撒了把鹽,每顛一下就鉆心地疼。
他咬著牙沒吭聲,指節卻在車把上攥出了白痕,防滑布條被冷汗浸得發潮。
“師傅,要不歇會兒?”李玲瓏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
她能感覺到溫羽凡脊背的緊繃,像張拉滿的弓,連帶著摩托車的顛簸都比剛才更急了些。
溫羽凡沒回頭,只是偏了偏頭,讓聲音順著風送過去:“再往前開段,出了市區再說。”
他知道,岑家和洪門的眼線說不定就藏在城郊的暗處,哪怕多走一百米,也得離人群遠些。
又熬了約莫二十分鐘,摩托車拐進一片荒僻的林地邊緣。
路邊有棵老槐樹,枝椏歪歪扭扭地伸向夜空,像只攤開的巨手。
溫羽凡猛地踩下剎車,輪胎在碎石地上劃出刺耳的“吱呀”聲,揚起的塵土撲了兩人滿臉。
“就在這兒歇。”他翻身下車時,右腿膝蓋“咔”地響了一聲,疼得他悶哼了半聲。
后背的繃帶早被血浸透,深色的印子在月夜里泛著詭異的光。
李玲瓏扶著他往樹后挪,灌木叢的刺勾住了她的裙擺,發出細碎的“嘶啦”聲。
她干脆反手扯斷纏住的枝條,將溫羽凡護在更密的冬青叢后:“師傅你坐著,我去望風。”
她往樹后退了兩步,背靠著粗糙的樹干,右手下意識地按在劍柄上。
夜風穿過林葉,發出“沙沙”的響,像有人踮著腳在草叢里走。
遠處偶爾傳來幾聲野狗的吠叫,襯得這片林子愈發寂靜,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一清二楚——“咚咚”,和著遠處國道上偶爾駛過的貨車轟鳴,像在數著剩下的時間。
溫羽凡靠著冬青叢坐下,深吸一口氣。
空氣里有泥土的腥氣,混著草葉的澀,他緩緩閉上眼睛,指尖在丹田處打了個圈。
乾坤功的內勁順著經脈游走,像條溫熱的小溪,流過受傷的骨縫時,激起一陣細微的麻癢。
額角很快沁出冷汗,順著下頜線往下滴,砸在沾滿塵土的褲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
林子里的露水開始往下掉,打在草葉上“嗒嗒”響。
溫羽凡猛地睜開眼,眼底的疲憊淡了些,后背的疼痛雖沒全消,卻已能攢起力氣。
他抬頭時,正看見李玲瓏抱著膝蓋坐在樹根上,晨光爬上她的側臉,把睫毛染成了金亮色。
“師傅你怎么樣了?”李玲瓏立刻站起身。
溫羽凡笑了笑,撐著地面站起來:“辛苦你了。”
晨光漫過公路,照亮了遠方連綿的山巒。
兩人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合計行程,露水打濕的石頭涼得刺骨,李玲瓏卻覺得比昨夜的灌木叢踏實多了。
“師傅,接下去我們去哪?”李玲瓏有些茫然地望著向遠方延伸而去的道路。
“京城。”溫羽凡望著晨光漸亮的東方,那里的云層正被染成淡淡的粉,“岑天鴻在云貴川能橫著走,到了天子腳下,總得收斂些。”
李玲瓏沒半分猶豫,用力點頭:“師傅去哪,我就去哪。”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哪怕是刀山火海。”
溫羽凡撿起根樹枝,在地上畫了條歪歪扭扭的線:“從這兒到京城,坐火車最快,不到十個鐘頭。”
“那我們坐火車?”李玲瓏眼睛亮了亮,她這輩子還沒坐過那么快的車。
溫羽凡卻搖了搖頭,用樹枝在“火車”兩個字上劃了道叉:“不行。火車站人太多,人臉識別、安檢……咱們現在后面跟著兩撥人,我是岑家的頭號目標,而你有洪門的人盯著,只要露半點痕跡,不出半小時,那些‘獵狗’就能追過來。”
他想起岑天鴻刀劈列車時的瘋狂,后背又泛起一陣寒意:“而且,岑天鴻那老東西根本不管普通人的死活。上次在鐵道上,他為了殺我,差點把整列火車劈了。咱們要是坐火車,等于把一車廂人拉進這趟渾水。”
李玲瓏的臉瞬間白了,攥緊了拳頭:“這也太……那……坐汽車?”
“長途汽車也一樣,要身份證登記。”溫羽凡把樹枝扔了,拍了拍手上的土,“只剩下摩托車了。”他抬頭望向遠處的國道,路面在晨光里泛著灰白的光,“走高速的話,十五六個小時能到。但高速服務區全是監控,咱們加油、歇腳都容易被盯上。”
“師傅的意思是走國道?”李玲瓏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國道兩旁的白楊樹在晨霧里像排沉默的哨兵。
“嗯。”溫羽凡點頭,眼神里透著股篤定,“國道繞些,得走二十多個鐘頭,但能鉆小路,能在偏僻的修車鋪加油,碰見的多是拉貨的司機、趕集的老鄉,不容易被盯上。最重要的是……”他頓了頓,聲音沉了些,“就算岑家和洪門的人追來,國道上人少車稀,打起來也不至于連累旁人。我之前一路就是這么過來的。”
李玲瓏望著他被晨光拉長的影子,突然覺得這一路的顛簸和危險都沒那么可怕了。
她彎腰扶起倒在地上的摩托車,車把上的銹跡蹭了滿手,卻笑得清亮:“那咱們就走國道。”
晨光越來越亮,漫過公路的柏油路面,泛著一層濕潤的光。
溫羽凡跨上摩托車,試了試油門,引擎的咳嗽聲比昨夜順了些。
李玲瓏跳上車后座,這次沒再猶豫,手臂緊緊環住他的腰,臉頰貼在他后背——那里的繃帶還帶著藥味,卻比任何依靠都讓人安心。
“走了。”
摩托車再次啟動,車輪碾過晨光中的公路,留下兩道淺淺的轍痕。
前方的路還很長,藏著未知的危險,但只要兩人并肩往前,哪怕是騎著這輛隨時可能散架的二手摩托,也像是握著劈開黑暗的光。
……
十一月的風已經帶了凜冽的涼意,刮過孝感邊緣這座小縣城的柏油路時,卷起幾片枯干的梧桐葉,打著旋兒撞向溫羽凡那輛吱呀作響的二手摩托車。
車后座的李玲瓏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把臉往溫羽凡后背貼得更緊了些。
她那件月白色的裙擺在前幾晚的打斗中撕了道長長的口子,風灌進去時,像有冰碴子往骨頭縫里鉆。
溫羽凡緩緩捏下剎車,摩托車在一家掛著“老王機修”木牌的鋪子前停下。
鋪子里飄出濃重的機油味,混著炭火的暖意,墻角堆著小山似的廢舊零件,一個穿藍布工裝的老師傅正蹲在地上,用扳手跟一輛三輪車的鏈條較勁,金屬碰撞的“叮叮”聲在巷子里蕩開。
“師傅,幫忙看看車。”溫羽凡摘下頭盔,額角的汗被風一吹,瞬間涼透。
他指了指摩托車后輪:“剎車有點飄,鏈條也松了。”
老師傅直起身,往手上啐了口唾沫搓了搓,瞇眼打量著車:“跑長途來的?胎紋都快磨平了。”說著蹲下身,手指勾住鏈條拽了拽,“得緊兩扣,再換副剎車片。”
溫羽凡點頭時,目光掃過鋪子墻角的頭盔貨架。
大多是黑黢黢的男士款,唯獨最上層擺著個粉色的,外殼印著幾只歪頭的小熊,塑料鏡片還蒙著層沒撕的薄膜。
他愣了愣,抬手取下遞給李玲瓏:“試試這個。”
李玲瓏接過來時,指尖觸到塑料殼的涼意,耳根倏地紅了。
她很少穿粉色,更別說這么顯眼的圖案,可看著溫羽凡眼底藏著的認真,還是乖乖扣在頭上。
鏡片落下的瞬間,世界蒙上層淡淡的粉,連巷口呼嘯的風都好像柔和了些。
“挺合適。”溫羽凡看著她被小熊圖案襯得柔和的側臉,喉結動了動,轉頭對老師傅說,“這個也一起算錢。”
車修得比預想中快。
趁老師傅擰螺絲的功夫,溫羽凡拽著李玲瓏往隔壁的服裝店走。
鋪子門簾是褪色的紅布,掀開時揚起陣浮塵,貨架上掛著些厚實的棉布衣褲,老板娘正坐在縫紉機后踩踏板,“噠噠”聲里抬頭瞥了他們一眼:“隨便看,都是耐磨的料子。”
李玲瓏的裙擺還在隨風晃,撕裂的口子像道丑陋的傷疤。
溫羽凡拿起條深灰的工裝褲,又挑了件帶兜帽的厚衛衣:“試試這個。”他指尖劃過衛衣的布料,比她身上的絲綢裙料糙得多,卻能擋住風,“方便活動。”
李玲瓏換衣服時,溫羽凡在鞋架前停住。
他腳上的皮鞋早沒了型,鞋頭磨出個小豁口,襪子從里面鉆出來,走起路來“沙沙”響。
他拿起雙深棕的登山鞋,鞋底的防滑紋深得能卡住小石子,試穿時踩在地板上,發出沉穩的“咚咚”聲,比那雙快散架的皮鞋踏實多了。
付賬時,老板娘用塑料袋把舊衣服裝起來,隨口問:“你們父女這樣子咋弄的啊?”
溫羽凡接過袋子的手頓了頓,扯出個模糊的笑:“沒什么,就是路上摩托車摔溝里了。”
出了服裝店,他拐進街角的雜貨鋪。
貨架最底層堆著摞泛黃的地圖,封面上印著“湖北省公路交通圖”,邊角都卷了毛。
他抽了最上面一本,指尖劃過孝感到京城的路線,那些彎彎曲曲的紅線像條藏在紙頁里的蛇。
“沒有導航,全靠它了。”他把地圖折成巴掌大,塞進衛衣口袋,又摸出始終關機的手機晃了晃,“省得被人盯上。”
回去修車鋪的時候,老師傅已經把摩托車推到鋪子外,鏈條上了油,锃亮得反光。
溫羽凡付了錢,跨上車試了試,剎車時的“吱呀”聲沒了,只剩沉穩的“嗤”響。
李玲瓏抱著新頭盔坐上車后座,這次沒再拽他的衣角,而是輕輕環住他的腰。
新衛衣的布料蹭著臉頰,帶著陽光曬過的暖意,比絲綢裙暖和多了。
“走了。”溫羽凡擰動油門,摩托車的引擎比來時順了些,載著兩人駛出巷子時,粉色頭盔上的小熊圖案在風里微微晃動,像在跟這座小縣城無聲告別。
地圖在口袋里硌著腰,溫羽凡知道,接下來的路沒有導航指引,只有紙頁上的紅線和車輪下的塵土,可握著車把的手卻比來時穩了許多。
至少,她不會再被冷風灌透,也不會在顛簸時因為裙擺礙事而踉蹌了。
孝感到京城的直線距離在地圖上用直尺量,不過一巴掌的長度,標注著不足一千二百公里。
若是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手摩托能撒開歡跑,保持六十公里的時速,不到二十四個小時就能碾過這段路。
可這只是地圖上的童話。
現實里,溫羽凡的左手總在油門上懸著,食指關節因為常年緊繃泛著青白。
后視鏡被他調得格外低,每過十分鐘就得掃一眼,看有沒有可疑的黑色轎車綴在后面。
后背那道傷口,結痂處總在顛簸時隱隱作痛,像是有條小蛇在皮肉里鉆,每次疼起來,他的喉結就會悄悄滾一下,把到了嘴邊的悶哼咽回去。
這樣的警惕像塊無形的秤砣,壓得車速始終提不起來。
從孝感出發后,摩托車的時速就沒超過四十公里,遇上岔路更是要先停在樹影里觀察五分鐘,確認路邊沒有可疑的監控探頭,也沒有穿著同款夾克的陌生人才敢動。
他們沒走那條筆直的國道。
溫羽凡在孝感雜貨鋪買的那張地圖,邊緣已經被手指捻得起了毛,上面用紅筆圈出的路線像條喝醉了的蛇:
從孝感往北拐了個銳角,繞到信陽郊外的稻田旁,又突然折向東南,沿著漯河的沙河邊晃了大半圈,夜里才敢貼著開封的環城路慢慢挪。
那些標著“城區入口”的指示牌,在他們眼里跟“此路不通”沒兩樣,每次遠遠瞧見,溫羽凡就會猛地擰轉車把手,把車拐進旁邊長滿狗尾草的岔路,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車轍。
他們走的多是鄉村小路。
土路被拖拉機碾出深深的轍,摩托車碾過的時候,車把能抖得人虎口發麻。
路兩旁的白楊樹葉子黃了大半,風一吹就嘩嘩響,像有人在暗處數著他們的腳步。
有次在駐馬店附近,地圖上的小路標得模糊,他們順著一條田埂走了半下午,最后發現繞回了兩小時前經過的那個村口。
老槐樹下坐著的老頭還在抽旱煙,看見他們時瞇眼笑:“又繞回來了?順著河沿走,過了三座石橋再往右。”
一天的路,他們走了三天,也不知道有沒有走完一半。
他們每天天剛亮就出發,太陽爬到頭頂就找地方歇腳——有時是廢棄的磚窯廠,有時是山坳里的破廟。
溫羽凡會靠在墻角打坐,運轉乾坤功時,指尖會滲出細密的汗,丹田處那股溫熱的內勁像溪流,一點點漫過受傷的骨縫。
李玲瓏就坐在旁邊,用從老鄉那換來的草藥搗碎,小心翼翼地替他換后背的繃帶,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第三天傍晚,他們在一片玉米地旁停下。
溫羽凡試著深吸一口氣,后背的疼減輕了不少,之前咳嗽時會牽扯著鉆心的地方,現在只剩點鈍痛。
他彎腰撿了塊石子,在地上劃了個歪歪扭扭的圈:“照這樣,到京城前,傷該能好利索。”
李玲瓏正用布擦摩托車的鏈條,聞抬頭笑了,陽光透過玉米葉的縫隙落在她臉上,亮得像撒了層金粉:“那下次再遇上追來的人,師傅就能把他們打跑了?”
溫羽凡看著她手里那塊磨得發亮的布,想起這三天她總是搶著擦車、問路、買干糧,突然覺得這繞路的三天,倒比直來直去的路程更讓人踏實。
他嗯了一聲,把地圖重新折好塞進兜里,指尖觸到布料上被汗水浸出的鹽漬,心里卻莫名松快了些。
……
不過一路顛沛里,溫羽凡倒是漸漸把李玲瓏的模樣看得更清了。
多數時候,她像株曬足了太陽的向日葵,渾身淌著亮閃閃的勁兒。
路過田埂時看見成片的野菊,會突然拔高聲音喊:“師傅你看!那顏色跟我上次繡帕子用的絲線一模一樣!”;
瞧見天邊掠過一群灰鴿子,又會絮絮叨叨講起隱蛟島的鴿舍,說小時候總偷喂它們玉米粒,被父親抓包時就往鴿籠后躲。
連停車歇腳的片刻,她也閑不住:
便利店的玻璃門剛推開條縫,她已經像陣風似的鉆進去,攥著兩瓶冰鎮礦泉水小跑回來,額前的碎發被汗濡濕,卻笑得眼睛彎成月牙:“冰的!剛從冰柜里拿的,你快喝!”
溫羽凡起初還提醒她慢點,后來也就習慣了。
她的活力像沒關緊的水龍頭,滋滋往外冒,連帶著這顛沛的路都少了些沉悶。
他注意到,每次停車檢查摩托車鏈條,她總會搶先蹲下去,指尖沾著油污也不在意;
問路時對著田間老農,她能自然地遞上顆水果糖,三兩語就把岔路問得明明白白。
累了渴了,從不見她皺一下眉,最多揉著發酸的膝蓋笑:“這比練劍輕松多啦,至少不用扎馬步。”
可變化總在不經意間發生。
比如夜深了,摩托車停在破廟墻角歇腳。
月光從屋頂破洞漏下來,照見她抱著膝蓋坐在草堆上,不再嘰嘰喳喳。
風卷著落葉掃過廟門,她會突然盯著地面某塊斑駁的磚頭發呆,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軟劍的劍柄——那上面刻著蛟龍紋,是她父親送的。
溫羽凡知道她在想什么,卻從不戳破,只默默往火堆里添根柴,看火星子在她眼底明明滅滅。
有一次在修車鋪墻上瞧見幅褪色的龍形涂鴉。
她剛還在笑那龍畫得歪歪扭扭,轉瞬間就沒了聲。
溫羽凡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龍的犄角像極了隱蛟島祠堂梁柱上的雕刻——她父親總說,那是蛟龍幫的根。
她站在原地,指尖微微發顫,直到溫羽凡喊她“該走了”,才猛地回過神,慌忙點頭,卻沒了剛才的雀躍,連腳步都沉了些。
最明顯的是那次路過鎮上的集市,她撞見個穿藍布衫的男人牽著小姑娘的手,小姑娘舉著糖葫蘆蹦蹦跳跳,男人彎腰替她拂去肩上的絨毛。
李玲瓏原本笑著的嘴角會猛地僵住,腳步也慢了半拍。
直到那對父女走遠了,她才收回目光,低頭踢著路邊的小石子,好一會兒才低聲說:“小時候我爹也總牽我手,去碼頭看船。”聲音輕得像怕被風刮走。
溫羽凡看在眼里,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下。
他漸漸明白,這姑娘的活潑像層薄薄的糖衣,裹著的是沒說出口的惦念。
只是他從不多問,就像她從不說疼。
路還長,風還冷,但至少此刻,摩托車的引擎又響了起來,她重新抓緊了他的衣角,聲音里又帶上了熟悉的輕快:“師傅,前面好像有賣烤紅薯的!”
他嗯了一聲,擰動油門。
……
溫羽凡這一招確實有效,三天時間過去,摩托車碾過的塵土里沒混進半點血腥味,連后視鏡里偶爾閃過的貨車燈光,都帶著尋常旅途的鈍重暖意。
這一天午后,日頭正烈,國道旁的老槐樹投下片歪斜的蔭涼。
樹底下擺著個鐵皮攤,攤主是個皮膚黝黑的老漢,正用蒲扇扇著煤爐上的鐵鍋,鍋里的炒花生蹦出“噼啪”的響,混著遠處稻田飄來的稻花香,漫出股讓人放松的煙火氣。
溫羽凡停了車,買了兩袋炒花生,又要了兩個剛出鍋的白面饅頭。
他和李玲瓏就坐在攤旁的小馬扎上,饅頭的熱氣熏得人鼻尖發癢,李玲瓏剝開顆花生,指尖沾著細碎的紅衣,吃得眼睛發亮:“師傅,這花生比上次在駐馬店買的甜。”
溫羽凡沒應聲,手里捏著半個饅頭,咬了兩口卻沒怎么咽下去。
他的目光越過國道旁的白楊樹,落在更遠處的地平線上。
那里的云層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堆疊,原本淡白的云絮被風揉成灰黑色,像被打翻的墨汁在天上暈開。
“我們這幾天一路走來,有些太過平靜了……”他忽然低吟出聲,聲音輕得像被風刮過的草葉,捏著饅頭的手指卻不自覺地收緊,指節泛出青白。
李玲瓏正把花生殼扔進攤旁的竹筐,聞抬起頭,睫毛上還沾著點花生碎屑:“這樣難道不好嗎?”她的聲音里帶著點天真的雀躍,仿佛這三天的安穩能一直拖到京城,“沒人追,不用躲,多好……”
“這反而不對勁。”溫羽凡打斷她,目光掃過遠處起伏的田壟,那里的玉米稈被風吹得往一個方向倒,像片沉默的浪,“岑家的人不是善茬,洪門那群餓狼更不會輕易松口。咱們從岳陽一路逃到這兒,他們怎么可能突然就斷了蹤跡?”
溫羽凡轉過頭,視線落在她被陽光曬得發紅的臉頰上,喉結動了動:“若是我想得沒錯,敵人肯定是已經猜到了我們的目的地。”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在膝蓋上敲了敲,“這個時候,他們可能已在京城周邊布下了天羅地網,就等著我們自投羅網……”
風突然緊了些,卷著槐樹葉“沙沙”作響,像是有無數雙耳朵藏在葉縫里。
李玲瓏臉上的笑意淡了,她攥緊了手里的花生袋,袋子被捏出褶皺,“嘩啦”的響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
她抬頭看溫羽凡的側臉,陽光在他下頜線投下道鋒利的陰影,連平日里帶著點暖意的眼神,此刻都浸著寒意。
“師傅,我們別去京城了,”她的聲音帶著點急,眼睛里的光暗了暗,“換個地方,往南走,或者去山里,難道不行嗎?”
溫羽凡搖了搖頭,動作里帶著種近乎疲憊的無奈:“我們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
他的目光掃過西邊,仿佛能穿透千里之外的戈壁:“無論是西方那廣袤無垠的沙漠,還是北方荒無人煙的荒原,風沙里藏不住腳印,雪地上蓋不住車轍。”他又看向東邊的國道盡頭,“就算乘船遠渡重洋,或是搭乘飛機,機場碼頭的監控比蛛網還密,我們的臉早就被岑家和洪門記在心里了。”
他想起岑天鴻刀劈列車時那道駭人的刀氣,后背的舊傷突然隱隱作痛,像有條冰線順著骨縫往里鉆。
“而且就算逃得了一時,一旦等到岑天鴻傷勢痊愈……”他咬了咬牙,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但那層寒意卻漫到了眼底,“以他宗師的修為,無論天涯海角,我們都難逃他的追殺。”
“唯有京城,”他的聲音忽然定了些,像沉在水里的石頭,“還有一線的生機。那里勢力錯綜復雜,盤根錯節,規矩比刀子還硬,他們就算再瘋,也不敢在天子腳下明目張膽動手。”
李玲瓏的眉頭擰成了個疙瘩,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小馬扎的木縫:“但……他們既然在京城周邊設下了埋伏,我們怎么進去呢?”她想象著那些藏在暗處的刀光劍影,后背泛起一陣涼意。
溫羽凡的眼神驟然縮緊,像鷹隼盯上了獵物,那點狠厲從眼底漫出來,連聲音都帶著股金屬的冷硬-->>:“沖進去。”
“啊!”李玲瓏驚得猛地抬頭,手里的花生袋“啪”地掉在地上,幾顆花生滾到馬扎底下。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被溫羽凡眼里的決絕釘住了。
溫羽凡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胸腔里的郁氣全吐出來。
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塵土,目光掃過國道延伸的方向,那里的路面在陽光下泛著白光,像條通往未知的鐵帶。
“我們越是拖延,京郊周邊聚集的敵人就會越多。”他的聲音平穩下來,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與其這樣四處躲避,浪費時間,倒不如拼上一把,一口氣騎著摩托車直闖京城!”
他看向李玲瓏,眼神里有了點溫度:“他們未必料到我們敢這么干,說不定還能在他們的網沒收緊時,撕開個口子。”
李玲瓏看著他被陽光拉長的影子,那影子筆挺得像柄沒出鞘的劍。
她知道溫羽凡一旦下了決定,就不會再改。
這些天跟著他繞小路、躲監控,她早就在他沉默的背影里看懂了什么是擔當。
她彎腰撿起地上的花生袋,拍了拍上面的土,然后猛地挺直腰桿,聲音里的猶豫被一股勁兒頂了出去:“那好吧,師傅。我們就沖一把,搏一搏!”
話音剛落,溫羽凡已經跨上了摩托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