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皮座椅有些年頭了,坐上去陷下淺淺的窩,帶著點陽光曬過的皮革味。
車窗緩緩升起,隔絕了外面的晨涼,車內的暖氣調得正好,不冷不熱。
轎車平穩地穿過街道,早起的豆漿攤已經冒起白汽,油條在油鍋里炸得“滋滋”響,香氣隔著玻璃飄進來。
溫羽凡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心里像揣了顆小石子,不沉,卻總在輕輕晃。
車子拐進一條僻靜的巷子,盡頭忽然開闊起來。
溫羽凡推開車門的瞬間,呼吸頓了頓。
眼前的周家大宅,比他想象中更沉得住氣。
兩扇朱漆大門足有三米高,銅環上的綠銹爬了半圈,卻被摩挲得發亮,環上的獸頭紋路還能看清獠牙的尖。
門板上的紅漆剝落了不少,露出底下的木色,像老人臉上褪了色的皺紋,卻透著股經得住歲月的威嚴。
門柱是整塊青石雕的,底座爬著纏枝蓮紋,雖然邊角被風雨磨圓了,那股子莊重勁兒一點沒減。
推開大門時,門軸發出“吱呀”一聲長響,像老物件在低嘆。
往里走,是條三米寬的石板路,青石板被踩得溜光,縫隙里鉆出幾叢青苔,嫩得能掐出水。
路兩旁的玉蘭樹栽得整整齊齊,枝椏修剪得疏朗,晨光透過葉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
樹底下圍著冬青叢,葉片上掛著晨露,太陽一照,亮得像撒了把碎鉆。
再往里走,主宅的輪廓漸漸清晰。
飛檐翹角像展翅的鳥,檐角掛著的銅鈴被風吹得輕響,“叮鈴”聲脆得像冰。
屋頂鋪著青灰色的瓦,有些瓦當裂了縫,卻碼得齊整,透著股老派的講究。
墻面是米白色的,帶著細密的裂紋,窗戶是雕花木框,糊著半透明的紙,陽光透進來,在地上映出格子的影。
這風格,和他見過的余家截然不同。
余家的別墅滿是玻璃和金屬,亮得晃眼;
周家大宅卻像本攤開的線裝書,紙頁泛黃了,字里行間的風骨卻一點沒散。
門楣上掛著塊黑檀木匾,“周府”兩個字是隸書,筆鋒沉厚,雖然漆皮掉了些,那股子“八大世家”的底氣,就藏在筆畫的轉折里。
溫羽凡站在石板路上,望著遠處主宅的飛檐,忽然覺得手里的襯衫袖口有些發緊。
他深吸一口氣,跟著司機往里走,腳步聲在安靜的宅院里蕩開,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
穿過幾重月亮門,主院落的輪廓在晨霧里漸漸清晰。
青石板路被露水浸得發亮,腳踩上去能感覺到細碎的涼意順著鞋底往上爬,路兩旁的石榴樹掛著隔夜的殘花,花瓣邊緣卷著淺黃,被風一吹,便簌簌落在肩頭。
司機的皮鞋踩在石板上幾乎沒聲,到了東廂房門口才停下。
那扇木門是老榆木的,門框上還留著幾處蟲蛀的淺痕,他屈起指節,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
“篤、篤、篤”
“家主,金先生到了。”他的聲音壓得剛好,既不會驚擾里面,又足夠清晰。
門內傳來一聲回應,不高,卻像浸了晨露的石頭,帶著股沉實的質感:“嗯。讓他進來吧。”
司機伸手推門,門軸發出“呀”的一聲輕響,像老物件在打哈欠。
他側身讓開時,白手套在晨光里泛著淺淡的光,做了個標準的“請進”手勢:“金先生,請。”
溫羽凡點點頭,指尖無意識地捏了捏襯衫袖口——金滿倉昨夜熨燙的痕跡還在,挺括得有些硌手。
他深吸一口氣,鼻息里鉆進些草木的清氣,混雜著隱約的墨香,這才抬步邁過門檻。
一進門,他就愣了愣。
預想里該有的紅木家具、字畫楹聯全沒有。
房間不大,也就尋常人家客廳的一半,朝北的窗欞糊著半透的棉紙,晨光漫進來,在青磚地上投下格子狀的亮斑,浮塵在光里慢悠悠地轉。
四面墻幾乎全被書架占滿了。
那書架是老松木打的,板層被書壓得微微下沉,邊緣磨得發亮。
上面的書擠得滿滿當當,線裝的古籍泛著暗黃,封皮上的字跡有些已模糊,旁邊還插著幾本硬殼的現代書,書脊上的燙金被歲月磨得發烏。
空氣里飄著股復雜的味道,有舊紙張的霉味,有松煙墨的清苦,還有點陽光曬過的干燥氣息,混在一起,竟讓人莫名靜下來。
靠窗的位置擺著張梨花木書桌,桌面被磨得光可鑒人,邊緣有圈淺淺的包漿。
硯臺是端溪的,硯池里還剩著點隔夜的墨,旁邊立著幾支狼毫筆,筆鋒被理得整整齊齊。
攤開的書卷壓著塊青石雕的鎮紙,上面刻著“守拙”兩個字,筆力蒼勁。
這哪是會客的地方?分明就是間日日有人用的書房。
“來了啊!”
聲音從左側傳來,略顯蒼老,卻像含著股氣,撞在書架上,彈回來時帶著細微的回響。
溫羽凡轉頭,看見書架旁站著個老者。
他穿件月白色的短褂,領口袖口都洗得有些發淡,露在外面的手腕上,皮膚皺得像老樹皮,卻透著健康的麥色。
手里捧著本線裝書,書頁被捻得有些卷邊,他正低頭看著,聽見動靜才抬眼,嘴角噙著點淺淡的笑。
老者頭發全白了,梳得整整齊齊,用根烏木簪子綰著。
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尤其是眼角那幾道,笑起來像水波似的漾開,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黑沉沉的,像兩口深井,望過來時,仿佛能把人心里的念頭都看得透透的。
溫羽凡心里咯噔一下。
不用問,這必定是周家家主了。
他趕緊抬手,把襯衫領口又理了理——方才路上被風吹得有點歪,指尖觸到第三顆紐扣時,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在微微發顫。
“金滿樓見過家主。”他微微躬身,腰彎得恰到好處,既不失禮,又透著敬重。
周家家主指尖在泛黃的書頁邊緣輕輕一頓,指腹帶著常年翻書磨出的薄繭,緩緩將書卷合起。
“沙沙”的摩擦聲在安靜的書房里格外清晰,像春蠶啃食桑葉般輕柔。
他低頭看了眼封面上模糊的書名,指節輕輕叩了叩書脊,仿佛在與老友道別,而后才轉過身,緩步走向靠墻的書架。
書架上的書擠得滿滿當當,線裝古籍與硬殼新書交錯排列,書脊上的燙金在晨光里泛著溫潤的光。
家主指尖在書架邊緣頓了頓,精準落在第三排左數第七個空位——那處的木質書架比別處更光滑,顯然是常取常放的痕跡。
他將書卷推進去時,特意調整了角度,讓它與旁邊的《論語》齊平,動作里藏著老派的講究。
做完這一切,他才轉過身。
月白色短褂的衣角隨著步伐輕輕掃過青磚地,帶起微不可察的塵埃。
每一步踩在青石板上都發出“篤”的輕響,像鐘擺般規律,透著股不疾不徐的沉穩。
晨光從窗欞斜切進來,在他佝僂的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銀絲般的頭發被木簪綰得一絲不茍,倒比挺直的腰桿更顯風骨。
走到梨花木書桌后,他沒有立刻坐下,而是抬手理了理短褂的領口,而后才緩緩落座。
藤椅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卻沒破壞那份威嚴。
他手肘搭在桌面邊緣,掌心虛虛攏著,目光在溫羽凡身上打了個轉,最終落在他熨帖的襯衫領口,帶著審視卻無壓迫感。
“不用多禮了……金滿樓,是吧。”他開口時,聲音像浸過晨露的老茶,帶著點沙啞卻溫潤,尾音輕輕上揚,像在確認一件尋常事。
溫羽凡連忙挺直脊背,指尖下意識捏了捏襯衫第三顆紐扣。
“是。”他應道,聲音比平時緊了半分。
家主微微瞇起眼睛,眼角的皺紋像水波般漾開,目光落在他臉上那道淺疤上,語氣松快了些:“說來你入周家有月余時間了,過得可還好啊。”
這話一出,溫羽凡緊繃的肩膀莫名松了些。
他略一低頭,恍惚間想起某日吃員工餐,霞姐他塞雞腿的樣子;想起對練時她明明能踢中他肋下,卻總在最后一刻收力;指尖劃過他胳膊時的溫度仿佛還在。
一股暖意從心口漫上來,他抬眼時,臉上多了幾分真切:“我在霞姐手下做事,霞姐對我很是照顧。”
家主聞,嘴角的皺紋擠成溝壑,語氣里帶著點自家孩子的熟稔:“有什么不順心的,直說無妨。小霞那丫頭我是知道的,仗著自己武徒七階,在城南橫得很,潑辣著呢。”他頓了頓,指節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說出來,我給你做主。”
溫羽凡右手在身側擺了擺,掌心的薄汗蹭過襯衫下擺,語氣急了半分:“啊,沒有沒有!霞姐真的對我很好。”他想起剛來時那套雖舊卻干凈的保安服,想起她偷偷塞給他的進口藥膏,“她……她就是看著厲害,其實心細著呢。”
“呵呵……”家主被他這模樣逗笑了,笑聲在堆滿書卷的書房里蕩開。
他連說三個“好好好”,指尖在桌沿輕輕點了點,目光里的暖意像晨陽漫過青石板:“那就好啊。”
最后那個“啊”字拖得稍長,帶著點如釋重負的欣慰,仿佛確認了什么要緊事。
書房里又靜了下來,只有窗外的銅鈴被風拂過,偶爾送來“叮鈴”一聲脆響,襯得這片刻的平和愈發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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