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顫巍巍地抬起手,對著陳銘的方向,艱難地、卻無比鄭重地豎起了一個大拇指,嘴唇翕動著,喃喃自語,聲音雖輕,卻清晰地傳入周圍人的耳中:
“《傷寒論》第176條…陽明病,發熱汗多者,急下之…您…您這是把一千八百年前的張仲景,從東漢…從東漢請來了啊!”
***
人民大會堂東大廳,穹頂高遠,華燈璀璨,氣氛莊嚴肅穆。
全國醫療改革深化推進大會正在進行。
陳銘站在主席臺中央,面對臺下無數閃爍的鏡頭和聚焦的目光,從容不迫。
他手中徐徐展開一幅古樸的椴木卷軸,上面是他親筆書寫的遒勁大字。
他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清晰、沉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震響在恢弘的殿堂之內:
“建十萬中醫館,育百萬‘赤腳醫’!”他目光如炬,掃過全場,
“這不是簡單的數字工程,這是要讓中醫的根須,深深扎進基層的土壤,讓老祖宗的智慧,守護在每一個老百姓的家門口!這是新時代的‘上工治未病’!是健康中國的基石!”
臺下掌聲如雷動。
他背后巨大的三維電子地圖上,隨著他的話語,無數光點如同被喚醒的星辰,在神州大地上次第亮起。
這些光點,代表著以“東黃水協作模式”為藍本、星羅棋布在全國各地的鄉鎮中醫館和村級衛生點,如同一條條新生的血脈,正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蓬勃生長、貫通連接!
閃光燈匯聚成的海洋,幾乎要將整個主席臺淹沒。
就在這輝煌的,主席臺側門被輕輕推開。
一名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一位白發蒼蒼、步履蹣跚、穿著洗得發白舊棉襖的老人,顫巍巍地走了進來。
這突兀的一幕讓全場愕然。
所有的閃光燈和鏡頭下意識地轉向這位不速之客。
老人渾濁的眼睛急切地在臺上搜尋,最終牢牢鎖定在陳銘身上。
他掙脫工作人員的攙扶,踉蹌著向前幾步,伸出枯樹枝般顫抖的手,一把抓住了陳銘的手腕。
“陳…陳大夫…”
老人的聲音嘶啞微弱,帶著濃重的鄉音,卻清晰地通過麥克風傳遍全場,
“俺…俺從正陽縣…走…走來的…走了七天咧…俺…俺就想替俺們衛生院門口那棵老槐樹…給您…給您磕個頭啊…”
他說著,渾濁的老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作勢就要往下跪。
滿場寂靜!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最樸素的真情所震撼。
就在老人身體下沉的瞬間,陳銘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停頓,身體自然地前傾,單膝點地,穩穩地、有力地托住了老人的肘彎,阻止了他下跪的動作。
他抬起頭,臉上沒有一絲身為廳長的矜持,只有面對一位老病患時純粹的溫和與關切。
無數鏡頭瞬間定格下這震撼人心的一幕:
輝煌的國徽背景下,陳廳長的筆挺西裝褲沾染了地面的微塵。
而他托住老人的那只手,修長有力的手指,正無比精準、無比自然地扣在老人枯瘦手腕的內關穴上——那是只有東黃水鎮的老病號們才心領神會、代表著“安心”與“我在”的獨特暗號。
***
東黃水鎮。衛生院門口那株飽經風霜的老槐樹,沐浴在新一季的陽光里,亭亭如蓋,新生的嫩葉在微風中舒展,綠意盎然,煥發著勃勃生機。
陳銘蹲在老槐樹虬結的樹根旁,小心地挖開松軟的泥土。
他身旁放著一個陶制的舊酒壇,壇口用紅布仔細封著。
他專注地將酒壇放入坑中,然后一捧一捧地將泥土覆蓋上去,動作輕柔而虔誠。
一雙沾著些許泥點的平跟布鞋,靜靜地停在他身后。
正陽縣醫療中心主任林小滿站在那里,手里捏著一張薄薄的紙,指節微微泛白。
山風吹拂著她額前的碎發,她看著陳銘專注埋壇的背影,嘴唇翕動了幾次,才終于發出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師…師父。國家中醫藥管理局的調令…剛到的。讓您…去當常務副局長。”她將那張紙遞向前方,仿佛那紙有千斤重。
陳銘埋土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他拍實了最后一捧泥土,這才緩緩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塵土,轉過身。
他的目光掠過那張象征更高權柄的調令,沒有在上面停留一秒,最終落在林小滿那雙清澈依舊、此刻卻盛滿復雜情緒的眼睛里。
“拒了。”
他聲音平靜,如同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他彎腰,從放在樹根旁的背包里,拿出一本用牛皮紙仔細包著書角、邊頁磨損嚴重、明顯被翻閱過無數次的厚書——正是那本林小滿拜師時送給他的《本草綱目》。
他翻開泛黃的扉頁,上面“醫為仁術”四個遒勁的毛筆字,在時光的摩挲下愈發顯得溫潤厚重。
他指腹輕輕拂過那四個字,嘴角勾起一抹溫和的笑意:
“這里,”
他抬眼,目光望向不遠處那座嶄新的、在陽光下閃著金屬光澤的鋼架結構門診樓,樓里隱約傳來孩子們參觀學習時的嬉鬧聲;
再望向更遠處那片依山而建、飛檐斗拱、古色古香的中醫文化園,
園內游人如織,正圍著一塊名為“蛇吞象”的黑色紀念碑,好奇地撫摸上面深深的凹痕——
那凹痕,正是當年吊裝縣醫院捐贈的昂貴設備時,鋼索在這塊象征東黃水人精神的巨石上留下的勒痕。
如今,勒痕旁邊,密密麻麻地鐫刻著三省十八縣所有協作共建單位的名字。
“還缺個能帶孩子們上山采草藥、識百草的師父呢。”
陳銘的聲音帶著山風的清冽,清晰地傳入林小滿耳中。
林小滿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手中那本承載著初心與承諾的《本草綱目》,看著他眼中那從未改變的、如同這巍巍青山般沉靜而堅定的光芒。
剎那間,七年前那個暴雨天,衛生院破敗值班室里,年輕醫生疲憊卻明亮的眼睛,與眼前的身影完美重合。
山風穿過新建的回廊,帶來藥田里當歸與黨參混合的獨特清香,濃郁而悠長。
遠處,廣袤的八千畝藥田在金色的夕陽下翻滾著連綿起伏的綠浪金波,一直延伸到天際,壯麗無比。
那起伏的波浪,仿佛在無聲地訴說,又仿佛是一個無比宏大的具象——
七年前那個手持針匣、獨自一人迎著暴風雨走進東黃水鎮的年輕醫生,正將他心中的愿景,以最踏實的方式,一寸寸、一片片地鋪滿這曾經貧瘠、如今卻充滿希望的人間大地。
青囊盡收滄海浪,
銀針挑落滿天星。
當年凍土裂新綠,
始信春風有姓名。
(全書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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