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佩寧回過頭,“已經謝過了,你安心養病就是了。”
連彰頷首,不再追問。
出皇子所,她問扶桑,“陳合松的藥配好了嗎?”
扶桑笑著回話,“昨日已經送過來了。娘娘重金賞賜,更給了不少積年珍貴的藥材出來給他練手,陳太醫十分歡喜,日日只恨不能睡在太醫署研究。”
楊佩寧點頭,“本宮看重的,也就是他的精神氣兒。”語罷,她囑咐扶桑,“找個時間,讓人把藥丸拿給程讓。都是些好藥,想來他也用得上。”
扶桑應了,“程中監掌著一支千牛衛兵,在陛下身邊辦差,受盡器重,日日少不得要做許多出生入死的活計,傷筋動骨是在所難免。娘娘用數種珍稀藥材令陳合松研制出來的藥丸,功效甚劇,比之三七血竭見效快得多,程中監必定如獲至寶。”
“互惠惠利罷了。”
楊佩寧上了轎輦,閉目養神。
走到椒房宮附近的時候,突見一個內侍哭天抹淚地奔出來,口中高呼:
“皇后娘娘薨逝了!”
楊佩寧叫人落轎,看向終于敞開了的椒房宮正大門。
早在幾日前,王涯還在牢獄之中的時候,皇后就已經悄然離世。
崇慶帝卻一直秘不發喪,拖到王涯問斬后的這一日,宮中才對外宣布皇后是因父親之死而崩潰抑郁,抱病身亡。
幾乎是在消息流出的那短短幾個時辰之內,自椒房宮擴散到整個皇城,乃至整個京城,一片縞素。
歌舞不興,酒宴停滯。
發妻離世,崇慶帝大慟,輟朝十日,病不能起,令慶王代理朝政。
天下百姓,莫不贊帝王賢德而深情,更無限敬佩于他。
畢竟,王家是皇后母族,楊家是寵妃母族,王楊獲罪,崇慶帝不因風花雪月的情愛而偏袒包庇,英明治下,但亦不曾因為王楊兩家官員們的惡行而過度牽連冷落后妃,反而盡顯包容和寬仁,此舉,兼具君主之威與夫君之仁,天下百姓莫不推崇。
與此同時,關于皇后是如何親敬侍君,規勸母族的論占據了百姓口中皇后形象的主流。
淑妃楊氏曾領三皇子援捐邊關戰事,在謀逆臣子晟王抨擊君主時犀利回擊替天子挽尊,后又書信規勸華陰楊氏一族散財支援南方水災這些義舉,也漸漸被百姓們口口相傳。
楊政獲罪后,楊佩寧自王府起就一直背著的妖妃之名,在百姓們的贊頌聲中土崩瓦解,成為天下人心目中賢妃的模樣。
福星永寧公主的存在,更是天下悉知。
人們贊嘆皇后和寵妃賢德的同時,不由感慨崇慶帝乃是千古未有真正受命于天的天子。
一時間,景朝上下,對崇慶帝治世之能,有口皆碑!
崇慶帝威望更勝從前,老弱婦孺皆贊其行,自發組織為皇后布置路祭,清掃前路。
更有京城中外的戲曲班子,甚至以崇慶帝、皇后及寵妃淑妃為原型,編寫了一出賢君治下的戲碼。
皇后梓宮離宮的那一日,崇慶帝自病榻之上強撐起,親手替皇后寫了挽聯,一代帝王,竟然哭得像個孩子。
好詩文者,接連寫出贊頌帝后青梅竹馬、相互扶持的情深詩詞來,當作傳世著書的依據。
送皇后入帝陵回來的時候,已經夜了。
楊佩寧坐在倚華宮政殿門口的廊檐底下,看宮人們撤掉小面積的白色緞帶。
扶桑上前,為她披上蓬衣。
“近來天氣轉涼,娘娘可別冷著了。”
楊佩寧回神,“帝陵才冷,宮里倒還好些。”
扶桑將蓬衣帶子給她系好,“陛下又去了椒房宮,說是睹物思人。又叫內府局的人將皇后曾在潛邸和東宮用過的物件搬到椒房宮來,一一擺置,仿佛皇后還在一般。外頭,都說陛下與皇后娘娘情深似海,是天定的姻緣。”
楊佩寧聞,連冷笑都擠不出來,只有麻木之感。
“他殺了有從龍之功的岳丈王涯,又清算了皇后母族那么多人,若是再不表現得深情一些,日后史書工筆,必定要留下他殘暴冷漠的詞來。他怎么肯呢?所以不遺余力地讓天下人知曉,他有多愛皇后,皇后又有多愛他。文人墨客們,競相追逐帝王心,也當睜眼瞎寫出那些陳詞濫調來。”
說到此處,她頓了一下,譏諷出聲。
“或許那些文人也不都是眼瞎的,確也見過王府時期帝后恩愛的模樣。可怎知,皇帝欺辱皇后之深呢?”
“勾引她,惹她愛慕,予她海誓山盟和名分。”
“卻又在得逞之后對她狠下殺手,幾度令皇后流產,更讓她從此不能生育。”
“惹她妒忌,招她仇怨,誘她戕害嬪妃皇嗣,替他達成政治目的,卻又在下一刻棄之如敝履,令她郁郁不得志,少寡歡。”
“傷她族人,害她性命,待她刻薄,卻又在她悲涼凄慘死去后,極盡深情之表演,榨干她最后一點價值,成全自己的帝王路。”
“早在皇后作為王氏嫡女嫁給他的那一日,就注定不能善終。”
“我曾親眼見證他一路攀登到榮貴鼎峰,也親眼見王凝如何從一個大方端華的王妃被碾碎入泥土成為鐵石心腸的皇后。”
“嫁給帝王,是她一生悲劇的開始。這無關皇后是誰,更無關她是否聰慧賢良。因為她的結局,早就已經注定了。”
“乃至于日后,這個在帝王盛年病逝的皇后,也會持續留在后宮嬪妃的陰影之中,繼續為他制衡下一個皇后。”
風過回廊,晃動精致雀替下掛著的燈籠。
扶桑侍立在她身側,替她擋住來風。
“娘娘今日,似乎格外惋惜感慨。”
“王氏一族該死,皇后該死,可最該死的人,分明還在扮演著情深幾許。”楊佩寧攥緊了手,“扶桑,他真令我惡心。”
扶桑知道,她惋惜的不是皇后,而是那些似百花一樣,在還未盛放前,就被人摘下來褻玩踩踏的女子們。
她們不是生來歹毒,而是被人生生逼成了惡婦。
扶桑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給予她安慰,“總歸這一個月宮中忌諱著皇后喪事,是不必侍寢和宮宴的。娘娘不是說,重陽那日三殿下的生辰宴也要從簡嗎?既然如此,不如娘娘就抱病罷,也省得心煩。”
楊佩寧頷首,想起芬芳和程讓之前給她匯報的事情,眼中閃過深思,“是了,秋來轉涼,本宮也的確該病一病了。你去,叫陳合松來。”
淑妃病了的消息傳來時,崇慶帝正在椒房宮,衣襟大敞,腳邊并四五個貌美宮女顫抖地跪著,他的臉上,既無發妻死去的悲傷哀痛,更無徹底清肅王氏一族的喜悅,取而代之的是高漲的憤怒和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