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直到深夜時分,崇慶帝才離去。
倚華宮中,送走了皇帝,楊佩寧一改方才在帝王跟前平靜溫柔的模樣,目光里融了深夜的暗色。
扶桑端了清茶來,“娘娘,先喝口茶緩緩心神吧。”
楊佩寧接了,卻沒喝,手指無意識描摹著茶盞邊緣的輪廓,眼底森冷一片。
“原以為皇后是沖著皇嗣去的,沒料到竟是奔著我來的。”
她呵了一聲,“難為皇后,繞了這么大一個圈子,在這里等著我。”
她險些,便要萬劫不復了。
一旁換燈臺的槐序聽得云里霧里,早就忍耐不住了,連忙湊上來,“娘娘,今日到底發生什么了?奴婢怎么聽不明白。”
“還有之前,明明娘娘您都囑咐奴婢將公主抱去側殿了,突然又折返回來抱了公主去內殿,連御駕也不接了。奴婢還怕陛下怪罪,擔心了好久。幸好陛下一如既往待娘娘好,只與娘娘笑著說話。只是陛下這么晚了竟然沒有留宿,走的時候臉色也不大好的樣子。”
明仲在此時入了殿門,稟報道:“娘娘,陛下從瑤光宮出來就徑直來了咱們這里,根本沒有回過紫宸殿!”
槐序更納悶了,“我還說方才你怎么不在,原是去查這個了,可陛下回沒回紫宸殿有什么要緊?”
扶桑見她還一臉疑惑,問了她一句,“你可還記得,齊覃派來的那小內侍怎么說的?”
事關重大,槐序自然沒有忘記,“他說陛下正在來倚華宮問罪的路上,且已經知曉娘娘‘賄賂’內仆局——”
槐序猛然被自己的話怔住,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般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不可置信道:“齊覃騙了我們!陛下都沒有回過紫宸殿,根本不知道轎夫的證詞!”
可越是這樣說,她卻越疑惑,“可李安不也提醒了同樣的事情嗎?”
槐序想到什么,很無法接受,“難道是李安背叛了娘娘?!”
扶桑搖頭,“不,李安并沒有背叛娘娘,反而忠心不二。正因如此,我們才險些中了圈套。”
她緩緩開口解釋道:“李安曾派人提醒娘娘,轎夫們的證詞對倚華宮不利,讓娘娘小心。卻并未提起陛下已經知曉此事。”饒是扶桑理清了前因后果,此時都不免心有余悸,“不是他不中用,是陛下根本就沒有先回紫宸殿聽轎夫供詞,而是直接來了倚華宮!何況他一個掖庭令,已經少在御前走動,即便有人在御前替他效力,可那些人如何得知此等密辛?”
“只有一個可能————”扶桑正色,“那便是唯一知道此事的齊覃,主動將消息放了出來。”
“等到李安先來匯報消息后,齊覃的人再來,由于事實確鑿,哪怕在李安匯報的基礎上加上些什么話,這么短的時間內,也很難發覺斟酌出來。畢竟他在御前行走,比李安知道更多也是情理之中。”
說到此處,扶桑深吸一口氣。
“所以,但凡娘娘提及內仆局的事情,等到陛下回紫宸殿知道轎夫指控后,便可以斷定,咱們娘娘在御前有眼線人手。”
“陛下疑心最重,最無法接受的,便是棋子反噬其主。”
“一個嬪妃比天子還早探知消息,那么這個嬪妃,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說完,她看向自家娘娘。
楊佩寧沒有說話,便是默認她這番話的真實性。
槐序仿若被雷劈了一般呆滯。
“所以陛下今日來,根本不是為了什么后宮妒忌爭寵之事,而是為了試探娘娘您是否對陛下全心全意的忠誠?”
扶桑點頭,“之前新人入宮的時候,陛下曾礙于情面去過椒房宮一趟。或許在那個時候,皇后就已經在陛下心中埋下了懷疑的種子。”
槐序沉默半晌才開口。
“可偏偏陛下看起來如往常別無二樣,若非扶桑姐姐提醒,我根本不可能想到陛下有這樣的心思。”
想到陛下來倚華宮時對自家娘娘和公主寵溺又喜愛的模樣,她只覺得違和又惡心得厲害。
“若娘娘也如奴婢一樣被混淆視聽,那么現在,倚華宮會是怎樣的狀況?”
想及那樣的境遇,侍立在一旁的三人冷不丁齊齊打了個冷顫。
那一定是比陛下親眼看到淑妃推楊婉因落轎,令皇嗣無法降生還要嚴重的事!
明仲率先回神,“陛下既然懷了試探的心思,那么便不可能提前告知要來倚華宮,那個來叫娘娘預備著接駕的御前內侍,想來也是皇后的人。娘娘若是真準備迎接御駕,陛下見了,必定會先入為主懷疑起來,等到娘娘再提起內仆局,陛下即便想不疑心娘娘,都難了。”
槐序咬牙,“皇后殺招,果然兇狠!”
她又一次感受到皇后的恐怖。
扶桑看向楊佩寧,“如此看來,皇后早就疑心您在御前有人了?”
“她大抵這樣猜測。”楊佩寧看著茶盞中晃蕩的茶水,目光也掀起層層漣漪,“但不管我有沒有在御前安插人手,皇后這一步棋,都可以讓陛下對我起殺心。”
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皇后與她,都是最清楚帝王心的人。
“設計戕害嬪妃傷害皇嗣,已經足夠成為讓我去死的罪名了。”
到那時,崇慶帝不會理會她是否冤枉,只會順水推舟,先占盡天理人倫地殺了她。
槐序無法想象,短短的這幾個時辰里,娘娘竟然經受了這樣大的生命威脅!
可在陛下來的時候,娘娘還是保持著端莊優雅,與陛下宛如至親夫妻一般逗弄著公主,其余什么話也不多問多說。
任誰看了,不說帝妃情深?
“那陛下今日并未留宿,而是選擇回紫宸殿……”槐序擔心不已,“會不會……”
槐序是楊佩寧這幫信任的人里年紀最小的,見她小臉發白的樣子,她沖她露出了一個笑來。
“沒事了,這關已經過了,去睡吧。”
聞,槐序心里那顆大石頭才算落下。
“不睡,奴婢要陪著娘娘!”
楊佩寧笑著搖頭,“你去幫我陪著妙儀吧,我乏得厲害,今日不能與妙儀同睡了。”
槐序聞,不疑有他,“好,奴婢這就去,娘娘您也早些歇息。”
槐序行了禮,邁著輕快的步伐離開了。
楊佩寧見了,原本有著濃厚陰影的眼里也跟著浮上一抹輕快來。
“娘娘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扶桑看出了她的心思,看著槐序離去的方向,忍不住嘆息,“槐序藏不住事兒,什么都寫在了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