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禪師白眉微動,半開半闔的眼眸中似有精光流轉,緩聲道:“解堡主執掌川蜀武林牛耳,素有‘判官’之譽,明察秋毫,些許宵小之輩,縱有動作,想必也難逃堡主法眼。”
“大師過譽了。”
解暉擺了擺手,臉上并無得色,反而露出一絲深沉:“水匪騷擾宋閥鹽船,看似小事,背后若無推手,絕無可能如此精準且克制。他們意在試探,試探我獨尊堡的反應,試探我與宋閥聯盟的穩固程度。若我所料不差,這背后,恐怕不止是某些人的野心。”
他目光如電,射向真禪師,雖未明,但意思已然清晰――能在川蜀之地攪動風云,且有動機離間獨尊堡與宋閥的,天下間屈指可數。
真禪師沉默片刻,臉上祥和之氣未減,卻輕輕嘆了口氣:“天下紛擾,眾生皆苦。戰火綿延,黎民涂炭。我佛慈悲,視眾生平等,原不該涉入這紅塵俗世,權力更迭之爭。”
解暉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看著真。
真禪師繼續道:“老衲此來,本是應帝心尊者之請,他心系蒼生,憂心戰火無止,望能尋一明主,盡早結束這亂世,還天下太平。關中李閥,世民公子,素有仁德之名,禮佛甚誠,其麾下兵精糧足,帝心尊者以為,或可終結亂世之選。”
解暉眼神微凝,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似笑非笑,語氣中卻帶著一絲不以為然:
“哦?李閥?李世民……確實聽聞其名。但‘天命’二字,何其沉重,豈是旁人一可定?李淵經營關中,其子固然出色,但如今局勢,已非昔日。”
解暉身體微微前傾,一股無形的壓力自然散發,雖非針對真,卻讓廳堂內的空氣都仿佛凝滯了幾分:“大師可知,如今南方之勢?”
真禪師神色不變,只是那置于膝上的手印,似乎微不可察地變換了一下,周遭那凝滯的壓力便如春風化雨般悄然消融,平靜道:“堡主所指,可是那位橫空出世,整合南方半壁江山的天道盟之主?”
“不錯!”
解暉眼中精光一閃:“此子來歷神秘,崛起之速,堪稱奇跡。敗寧道奇,收伏陰葵派,得飛馬牧場,更與宋缺一戰……結果雖未可知,但宋閥如今已與其深度合作,嶺南精兵,牧場鐵騎,陰葵情報,盡歸其麾下!巴陵、江陵、竟陵、襄陽、嶺南,五大重鎮連成一片,控扼長江中上游,其勢已成猛虎下山,銳不可當!相比之下,李閥雖據關中,北有竇建德牽制,東有王世充虎視,其勢,未必強過這如日中天的天道盟。”
頓了頓,解暉語帶感慨:“更令人費解的是,此人所修武功,據聞博雜無比,卻皆臻至化境,……其麾下政令通行,律法嚴明,雖時日尚短,卻已顯露出一統之氣象。大師乃方外之人,亦覺李閥更能終結亂世?”
真禪師面對解暉這近乎質問的話語,面上依舊波瀾不驚,只是那長長的白眉無風自動了一下,長號一聲,緩緩道:“阿彌陀佛。老衲游歷四方,曾于機緣之下,遠觀過那位無名居士一面。”
解暉神色一動:“哦?大師竟見過他?觀感如何?”
“其人氣機淵深,如浩瀚星空,不可測度。”
真禪師的聲音帶著一絲回憶與凝重:“非正非邪,非佛非魔,仿佛超脫于此世藩籬之外。老衲的‘九字真手印’,乃溝通天地,感應氣機之無上法門,然在其身周,卻感混沌一片,仿佛……仿佛他自身,便是一方獨立的宇宙。”
這番話從真禪師口中說出,分量極重。解暉臉色微變,他知道真禪師的修為已臻化境,其感知絕不會錯。一個能讓禪宗圣僧產生如此感覺的人,其實力遠超常人想象。
解暉眉頭微蹙:“如此說來,此人比之當年的邪王石之軒,更為難測?”
“石之軒之才,驚才絕艷,然其困于情孽,心魔叢生,終有跡可循。”
真禪師微微搖頭:“而此子,心若冰清,天塌不驚,其意志之純粹,老衲亦看不透徹。他整合南方之勢,并非單純依靠武力征服,其間懷柔、分化、制度革新,手段層出不窮,確有一統天下之雄主氣象。”
“那大師之意是……”
解暉目光灼灼,盯著真。
真禪師卻閉上了雙目,手中印訣再變,結成“內縛印”,仿佛在束縛內心的紛擾與外界的妄念。片刻后方睜眼,眼中慈悲之意更盛:“老衲受帝心所托,前來陳說李閥之利,乃是出于對蒼生疾苦之憐憫,亦是念及李閥承諾弘揚佛法之緣法。然,天道盟亦非暴虐之徒,其治下百姓,據聞亦得喘息。天下之爭,老衲一介沙門,實不愿多孰是孰非。”
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空靈而超脫:“解堡主乃雄才大略之人,執掌獨尊堡,關聯川蜀萬千生靈之福祉。與宋閥姻親之盟,更是穩固之基石。何去何從,堡主心中自有明斷。老衲此來,話已帶到,塵緣已了,心中執念已消。明日便將離開,繼續云游,參悟佛法真諦,以求普度眾生之苦,而非介入一家一姓之興衰。”
這番話,已然表明了真禪師的態度。他完成了帝心尊者的請托,但內心并不完全認同,更不愿深入卷入。他將選擇權,完全交還給了解暉自己。
解暉聞,默然良久。他知真禪師此非虛,也理解其作為佛門高僧的立場與無奈。廳內再次陷入沉寂。
最終,解暉長長吐出一口氣,聲音恢復了平時的沉穩與決斷:“多謝大師坦。天下大勢,紛繁復雜,我解暉立足川蜀,首要之務,便是保境安民,維系獨尊堡之基業。宋閥與我乃姻親世交,天道盟勢大,且與宋閥合作無間,于情于理,于利于勢,我獨尊堡此刻的選擇,其實并不多。”
他沒有明說選擇誰,但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他不會輕易背棄與宋閥的聯盟,去支持一個遠在關中且面臨諸多挑戰的李閥,尤其是當南方已經出現一個更強大、更直接、且與盟友關系密切的龐然大物時。
真禪師聞,臉上露出一絲帶著釋然的微笑,仿佛卸下了一份重擔。雙手合十,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解堡主明鑒萬里,心中自有丘壑。老衲便不多叨擾了。”
說罷,他緩緩起身,再次對解暉微微頷首,便轉身邁著從容步伐,消失在偏門的簾幕之后,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