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寬大的紫檀木案幾上,堆積如山的卷宗、賬冊幾乎將綰綰淹沒。左側是“合興隆”遍布巴蜀乃至部分中原地區的產業明細、往來賬目;右側則是天蓮宗門下弟子、附庸勢力的名冊、履歷以及錯綜復雜的關系圖譜。
綰綰一手執著一本厚厚的賬冊,纖細的手指逐行掠過上面密密麻麻的數字,另一只手則握著一支狼毫小楷,不時在一旁的宣紙上記錄下關鍵信息,或畫上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標記。她的神情專注,秀眉時而微蹙,時而舒展,美眸中閃爍著冷靜分析的光芒,與那個巧笑嫣然的妖女判若兩人。
孫七娘和歐陽虛則分坐在下首左右兩側的楠木交椅上,姿態恭敬,甚至可以說帶著幾分小心翼翼。
孫七娘今日穿著一身較為素雅的月白絳紗裙,試圖遮掩住往日的風情,但那成熟嫵媚的體態和眼角眉梢不經意流露出的風情,依舊難以完全掩蓋。她手中也捧著一本賬冊,卻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時不時地偷偷瞟向寶座上的綰綰,眼神復雜,既有深入骨髓的敬畏,也有一絲難以喻的嫉妒和不安。手指無意識地絞著絹帕,顯示出內心的不平靜。自從那夜被種下“玄冰禁制”后,她每一刻都活在無形的恐懼之中,生怕那令人發狂的奇癢不知何時便會再次發作。
歐陽虛依舊是那副病癆鬼的模樣,臉色蠟黃,不時掩嘴低咳幾聲,但比起那夜的驚恐萬狀,此刻顯得鎮定了一些,只是這份鎮定之下,是更深的陰郁和順從。他面前攤開一份人員名冊,手中拿著一桿狼毫,似乎在核對信息,但眼神閃爍,顯然心思也并不完全在名冊之上。偶爾抬眼看向綰綰,目光迅速掃過她正在翻閱的賬目類別,又飛快垂下,像是在評估這位新任“上司”的深淺和意圖。
除了他們三人,長案旁還垂手侍立著四名身著青衣、面無表情的中年人。這四人乃是“合興隆”的大掌柜或核心賬房,掌管著具體某一條線的生意,此刻被召來,是負責解釋賬目、回答詢問,以及記錄新的指令。
幾人雖然低著頭,但眼角余光卻忍不住偷偷瞥向主位上那位年紀輕輕、容顏絕美、卻能讓孫七娘和歐陽虛這兩位宗內實權人物如此俯首帖耳的紅衣少女,心中充滿了驚疑與猜測。關于宗主安隆“練功走火入魔,功力盡廢,由孫長老和歐陽長老暫代宗務”的消息,已經在宗內高層中小范圍傳開,但具體內情,他們卻一無所知,只知道,天蓮宗的天,已經變了。
“啪!”
綰綰將手中一本賬冊合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打破了堂內的沉寂。她抬起眼,目光落在孫七娘身上,聲音平和:
“孫長老,‘合興隆’在渝州的三處鹽井,去年上報的產量是十五萬擔,但實際入庫并登記在冊的,只有十一萬擔。另外四萬擔鹽,去了哪里?賬面上記載的是‘路途損耗’和‘孝敬地方’,這損耗未免也太大了些?還有,所謂的‘孝敬’,具體是哪些人?每一筆,我要看到明細。”
孫七娘嬌軀微微一顫,連忙放下手中的絹帕,拿起另一本更細的分類賬,翻找了一下,強笑道:“綰綰姑娘明鑒…這,這巴蜀之地,山路崎嶇,漕運亦多險灘,確實…確實損耗會比別處大一些。至于‘孝敬’…您也知道,鹽鐵官營,我們雖有些門路,但上下打點,各處關節都需要打點,這…這具體名目,以往都是安…安宗主親自經手,妾身…妾身也只是隱約知道涉及官府的幾位大人和漕幫的幾位舵主…”
她話語支吾,眼神躲閃,顯然這中間有著巨大的貓膩。
綰綰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并未立刻斥責,而是將目光轉向歐陽虛:“歐陽長老,聽聞你與渝州漕幫的劉舵主有些交情?此事,就交由你去核實。三天之內,我要看到那四萬擔鹽的確切去向,以及所有經手人員的名單。包括……以前安隆可能隱瞞下來的部分。”
歐陽虛咳嗽了兩聲,蠟黃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起身拱手,聲音沙啞:“咳…屬下明白。定當…咳咳…查個水落石出。”
他心中凜然,綰綰此舉,一箭雙雕。既是清查賬目,追回損失,也是在試探他和孫七娘的忠誠與能力,更是要借此機會,將安隆可能隱藏的力量連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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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府的‘錦繡坊’,是我們最大的蜀錦工坊,共有織工五百余人,各類織機三百臺。但近半年的出貨量,比去年同期下降了三成。原因是‘原料供應不穩’、‘熟練織工流失’?”
綰綰指尖點著冊子上的記錄,抬眼看向孫七娘:“孫長老,據我所知,巴蜀的蠶絲產量并未減少,為何會供應不穩?是采購環節出了問題,還是有人故意囤積抬價?至于織工流失……‘合興隆’給出的工錢,在成都府同行中算是最低的,而且時常拖欠克扣,可有此事?”
孫七娘額角微微見汗,拿起手帕擦了擦,訕訕道:“這個…原料采購,一向是杜…杜厲的侄子杜懷仁在負責,或許…或許是他辦事不力。織工工錢…以往安宗主認為,這些賤業工匠,能給口飯吃就不錯了,所以…”
“所以就可以肆意盤剝,竭澤而漁?”
綰綰打斷了她的話,語氣依舊平靜,卻讓孫七娘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傳我的話,第一,立刻撤換杜懷仁,由…歐陽長老推薦一個可靠的人暫代原料采購之職。第二,‘錦繡坊’所有織工的工錢,從本月起,上調兩成,以往拖欠的,限五日內結清。第三,派人去查,市面上是否有其他勢力在惡意囤積蠶絲,若有,報上來。”
頓了頓,綰綰聲音微冷:“天道盟要的,不是一個內部千瘡百孔、怨聲載道的‘合興隆’。盟主說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底層工匠和農戶若是活不下去,我們擁有再多的鹽井、織機,也不過是空中樓閣。這些道理,我希望兩位長老能明白。”
孫七娘和歐陽虛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異。他們原以為綰綰接手,無非是換湯不換藥,繼續盤剝斂財,沒想到她竟然會主動提高工錢,清理蛀蟲?這完全不符合魔門一貫的行事風格!但聯想到她那深不可測的靠山,以及那生不如死的“玄冰禁制”,兩人不敢多,只得齊聲應道:“是,謹遵姑娘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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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過程中,綰綰對天蓮宗龐大的商業帝國和錯綜復雜的人際網絡,有了更直觀和深刻的認識。這確實是一個建立在金錢和利益之上的龐然大物,滲透到了巴蜀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其內部問題也不少。安隆憑借其武功和手腕勉強維持著平衡,但底下早已是暗流洶涌。(本章完)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