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屬外殼還帶著體溫的余熱,像枚捂化的水果硬糖黏在掌心。九月把mp3往校服內袋深處推了推,劣質布料被金屬棱角頂出尖銳的凸起。這是去年生日自己給自己買的生日禮物。不過,現在的屏幕右下角有道閃電狀裂痕,此刻正在昏暗的桌洞里幽幽泛著藍光。
下課鈴炸開的瞬間,整棟教學樓都在顫栗。前桌周南把課本摔得震天響,后排男生踢翻椅子沖出門時帶起一陣消毒水味的旋風。九月摸到耳機線的動作比心跳慢半拍,塑料外殼殘留的體溫正在消散,像捧正在結冰的泉水。
“老班在二樓拐角!”不知誰喊了一嗓子,人群忽然分流成兩股逆向的潮水。九月被人撞得踉蹌,后背抵住冰涼的瓷磚墻,耳機線在指間纏成死結。她聞見班主任慣用的薄荷味喉糖氣息混在汗味里,熒光條的校服影子正從樓梯間漫上來,如同漲潮時推擠的浪。
三個月前同樣的場景在記憶里閃回。那天班主任的指甲掐進她手腕,深藍校服口袋被翻出慘白的里襯,摔在地上的mp3彈開時,她聽見自己骨骼深處傳來相同的脆響。
此刻耳垂開始發燙,九月把纏成蛹的耳機線塞進袖口。樓梯間安全出口的綠光在頭頂明明滅滅,她逆著人流向消防通道挪動,帆布鞋底摩擦著水磨石地面發出細碎的嗚咽。轉角鏡面倒映出十七歲的側影:馬尾松散成蒲公英,藍白校服領口被汗水洇出云朵狀的暗痕。
防火門在身后合攏的剎那,黃昏最后的余燼正從天窗墜落。九月抖開蜷縮成團的耳機線,金屬插頭碰撞出星火般的清響。樓道殘留的暑氣蒸得她后頸發癢,mp3滾輪轉動的沙沙聲里,一個聲音突然在耳邊復活:“別讓他們發現你的靈魂在跳舞。”
當第一個音符涌進耳道時,九月感覺自己正在融化。鼓點順著脊椎爬上來,貝斯聲震得鎖骨發麻,而主唱撕裂的聲線像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她皮膚下沸騰的巖漿。窗外玉蘭樹的影子在墻上狂舞,她倚著斑駁的消防栓緩緩蹲下,校服褲膝蓋處磨出毛邊的破洞正抵著冰涼的地面。
走廊喧嘩聲漸次熄滅在暮色里,唯有音樂在耳蝸深處開出一整片熱帶雨林。九月數著mp3屏幕上的裂紋,想起上周補課時,物理老師說閃電是自然界最暴烈的能量釋放。此刻,她蜷縮在這方逼仄的避難所,任由電流在血管里奔涌成河。
(二)
風掠過玉蘭樹梢時,總帶著某種近乎透明的震顫。九月站在三樓連廊的拐角處,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校服口袋里的mp3。那些被吹散的《白狐》旋律像斷翅的蝴蝶,跌跌撞撞墜在灰白的水泥地上,和搖晃的樹影碎成一片銀箔。
她忽然想起上周五的黃昏。那天值日時拖把沾了太多水,藍色塑料桶在走廊拖出蜿蜒的水痕。五班教室后門虛掩著,夕陽正從第三扇窗戶斜切進來,將講臺潑染成蜜漬的橘。雷霆側身站在光影交界處調試投影儀,睫毛在暖光里熔成金線,食指關節蹭著下巴的細小絨毛――這個動作讓九月想起春天新抽的柳芽。
《天使的翅膀》的前奏就是在此時流淌出來的。老式音箱發出輕微的電流聲,像誰在暮色里輕輕吸氣。雷霆突然轉頭看向后門,九月慌忙蹲下去撿根本不存在的橡皮,馬尾辮掃過門框時蹭落半片玉蘭花瓣。
此刻的連廊空無一人。九月攤開掌心,上周撿的那片花瓣已經風干成淡褐色的標本。樓下傳來體育課的哨聲,某個瞬間她錯覺聞到橘子汽水的甜澀。雷霆總在課間操結束后買這種飲料,易拉罐凝結的水珠沿著他凸起的腕骨滑進袖口。
她記得他校服第二顆紐扣是松動的,轉身板書時會折射出細碎的光。上周五音樂停止時,雷霆用紅色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安琪”兩個字,粉筆灰簌簌落在他的球鞋上。那兩個字現在應該還在五班黑板右上角,被值日生粗心地留下邊角。
風突然轉了個方向。mp3耳機線纏住九月的小指,勒出淡紅的痕。她蹲下來系根本不松的鞋帶,看見自己縮成小小一團的影子正慢慢爬上五班教室的窗臺。玉蘭樹的香氣突然濃烈起來,像是要掩蓋什么正在發酵的秘密。
二樓三班教室的錄音機響了,有人播放了《白狐》。九月數著臺階上的樹影裂縫,第七道裂痕里嵌著半粒粉筆頭,可能是上周五雷霆寫板書時彈落的。當她終于鼓起勇氣站起身,發現五班后門不知何時完全敞開了,空蕩蕩的講臺上,一束斜陽正在播放無人傾聽的安可曲。
(三)
數學老師的粉筆在黑板畫出第四道拋物線時,窗外的蟬鳴突然拔高了一個音調。九月盯著鋼筆尖在草稿紙上洇出的墨漬,那團混沌的藍黑色像極了昨晚走廊里晃動的影子。
“同學,你的歌詞本。”
薄荷糖的清冽混著夜風灌進耳道,她記得自己轉身時帆布鞋在積水瓷磚上打滑的弧度。雷霆的校服拉鏈總是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他最喜歡的棉t,他舉著淺藍色筆記本的手臂在月光下像一截冷白的玉竹。
“謝、謝謝。”九月去接本子的手在顫抖,指尖蹭過他腕骨凸起的棱角。那里有剛打完球的薄汗,咸澀的溫度順著指紋紋路滲進血液,此刻正在她耳后三寸的位置突突跳動。
前桌的林曉藍突然大幅度伸了個懶腰,馬尾辮掃過九月堆在桌角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淡紫色的燕尾箋精準落在函數圖像上,拆開時圓珠筆油的味道混著紙條上歪扭的字跡撲面而來:“老地方見!聽說預售版送《青花瓷》絲綢海報!”
九月用拇指抹了抹《菊花臺》歌詞里暈開的墨點,“天青色等煙雨的'雨'字被染成藍霧狀的云團。上周在雷霆的數學書上見過同樣的污漬,他總愛把鋼筆別在領口,奔跑時漏出的墨水在鎖骨位置開出深藍的花。
“某些同學不要搞小動作!”數學老師的三角板啪地拍在講臺上,粉筆灰紛紛揚揚落在林曉藍的后頸。九月看著曉藍縮起脖子時校服領口滑落的銀色鏈子――那是她們去年在夜市買的姐妹項鏈,此刻正在陽光里晃出細碎的光斑。
教室后排傳來椅子拖動的聲響,曉藍被點名上黑板解題。她起身時帶起的風里有檸檬洗衣粉的味道,九月數著她走過身邊時白球鞋與地磚碰撞的節奏。十三步,和昨天音樂課她哼《彩虹》時的拍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