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風掠過務本坊國子監的殿宇檐角。
東宮的車駕停在孔府別院門前。
李承乾未著太子冠冕,而是一身素凈的儒衫,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謙虛,抬頭望著眼前這彌漫著千年書香與松墨清氣的庭院。
”詩禮傳家”四個古篆,沉甸甸地懸在門楣上。
孔圣嫡脈后人孔穎達,也是大唐的國子監祭酒,立于孔府階梯之下,看樣子是早已大開中門迎候多時。
”太子殿下駕臨寒舍,老朽有失遠迎,萬望恕罪。”孔穎達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如同古井無波的水面,微微躬身行禮,動作間帶著一種歷經歲月沉淀后的從容韻律。
這位當世大儒須發已近全白,梳理得一絲不茍,面容清癯,唯有一雙眼睛,依舊沉淀著閱盡世事滄桑后的通透與睿智。
跟太子一樣,今日的孔祭酒也并未著官服,而是一身漿洗得微微泛白的深青色儒衫。
”孔師重了,承乾冒昧前來叨擾,還望孔師勿怪才是。”李承乾認真打量了一番,便連忙快走兩步,深深一揖,姿態放得極低。
他身后的內侍小心翼翼地將一個包裹著明黃錦緞的木匣奉上。
孔穎達的目光在那明黃錦緞上短暫停留了一瞬,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喻的復雜,隨即歸于平靜。
“殿下請....”
領著李承乾穿過幾重庭院。
修剪齊整的花木,垂手侍立的童子,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刻入骨子的秩序感,卻令又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這與之前曾去過的關隴門閥和五姓七望的府邸截然相反的感覺,令李承乾心中也不禁贊嘆,不愧是孔圣后裔。
二人簡單寒暄交談中,孔穎達引著李承乾來到一處小軒之中。
軒內陳設極簡,一幾,二椅,四壁皆是書架,壘滿了層層疊疊的竹簡與線裝書冊,散發出一股混合著陳年墨香和紙張微塵的獨特氣息,濃郁得幾乎有了重量。
幾上僅有一壺清茶,兩只素凈的白瓷杯,茶煙裊裊,給這肅穆的書香世界添上了一抹飄渺的暖意。
兩人分賓主落座,一時都未語,只有軒外風吹過松針發出的沙沙細響,以及茶壺中水將沸未沸時輕微的咕嘟聲。
孔穎達提起陶壺,水流注入杯中,聲音清脆。
他先為李承乾斟滿一杯,再為自己倒上,動作舒緩而專注。
做完這一切,他才抬起眼,目光沉靜地看向李承乾,開門見山:“殿下親臨,想必是為了國子監推行新六藝之事?”
”孔師明鑒。”李承乾放下茶杯,宛若一個學子造訪般,神色誠懇說道,”承乾深知此事關乎文教根本,牽涉甚廣,尤以國子監為天下士子所望,一舉一動,皆動觀瞻。”
”若無孔師首肯與鼎力支持,恐難竟全功。”
”此乃承乾與諸學士反復斟酌修訂之新六藝章程細則,懇請孔師過目斧正。”
他示意內侍打開木匣,取出里面一冊裝幀素雅卻分量十足的書卷,恭敬地雙手捧至孔穎達面前。
孔穎達并未立刻去接,他只是用那深邃的目光,靜靜地看著李承乾手中那冊書卷。
片刻的沉默在小軒中彌漫開來,唯有書卷散發出的新墨氣息,無聲地挑戰著周遭沉淀了千年的古老書香。
終于,孔穎達伸出布滿歲月刻痕的手,動作緩慢而沉穩地接過了那冊書卷。
他沒有立刻翻閱,只是將其放在膝上,布滿皺紋的手指在封面”新六藝綱目”幾個端正的楷字上輕輕拂過,仿佛在掂量其承載的分量。
”殿下于國子監所倡君子六藝新解,監中諸生間波瀾不小,老朽也曾認真翻閱過,氣象.....確與往昔不同。”
“不過......雖與老祖提倡六藝截然不同。”
“但各種含義倒是頗合儒家最原始的真意!”
語氣平淡,聽不出褒貶,但一句儒家最原始的真意,卻是讓李承乾心弦微繃,面上也是笑容溫煦。
端起茶盞,他面色正然道:“承乾也是偶有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