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舉初行之時,阻力頗大。關中多有非議,就連北域邊將,也有不解,胡人亦多疑慮觀望。起初,胡人只知驅趕牛羊,攜帶粗制皮毛前來,換取糧食、鹽巴、鐵器等生存必需之物。后來,我漢家工匠有意入駐市場,或受雇于胡人部落,教其如何更精細地鞣制皮革,使其更耐用美觀;教其如何織造更厚實保暖、花紋精美的毛氈、地毯。其物產經過加工,價值倍增,所能換取之物資自然更多,生活得以改善。甚至……有不少漢家工匠因技藝高超,深受胡人貴族器重,被奉為上賓。』
趙云又給張遼續了一碗茶湯,聲音依舊是平穩有度,但是所描繪的景象卻是波瀾壯闊,展現出一幅不同于以往的血腥征戰,而是充滿生機與融合的邊疆畫卷。
『文遠你可見過昔日只知彎弓射雕的鮮卑貴酋,如今以佩戴一枚并州工官精雕的玉璜或玉i為榮?可見過西邊堅昆部的王子,能用半生不熟的漢話,認真地與來自并北的漢商討價還價,只為給他的閼氏換一套關中出產,釉色溫潤的瓷器茶具?這些,云都親眼見過。』
趙云笑了笑,『更有甚者,一些較小的部落,如內附的柔然別部、高車殘部等,見只要遵從大漢法令,接受冊封管理,便可安居樂業,免受大部族的欺凌盤剝,竟主動遣使請求內附,愿為大漢屏藩,永為臣屬。』
『對于此類胡人,云奏請主公,許其頭領子弟至長安太學旁聽受教,習我禮儀經典;賜其首領漢姓,如阿史那氏改姓史,俟利發氏改姓利……又準其部眾在劃定的草場內放牧生息……不過么,其也需按其部族規模,抽調其青壯勇士,編入軍中,由漢人將領統一統領訓練,與我軍共同征討那些冥頑不靈,依舊以寇掠邊郡為樂的鮮卑殘部、烏桓流寇……』
說到這里,趙云眉眼上的笑容漸淡,輕輕嘆了口氣。
『不過……北域大漠……實在是……太大了啊……』
趙云的這一聲輕輕嘆息當中,包含了太多無法說的風霜雨雪的艱辛,也包含了無數個殫精竭慮的日日夜夜,還多少有他面對北域大漠的廣袤疆域,以及未能完成后續胡人部落漢化的未竟之憾……
『北域實在太大了,東起幽燕,西接西域,部落林立,種族繁多,語各異,人心更是復雜多變。教化之功,文化之融,非一朝一夕可成。』趙云那些不由得外露的情感,重新再一次的,收攏在了平靜面容之下。
『至今仍有如遼東塞外一些偏遠地區的部落,或因舊日漢軍征伐之血仇未泯,或因被某些別有用心的豪帥,頭人,薩滿等裹挾煽動,依舊極端仇視漢人,時常下山劫掠商隊邊民。此外,還有北域色目之人,殘忍食人,溝通無法,雖屢經剿撫,卻如草原野草,燒之不盡。此乃云之心腹大患,亦深感力有未逮,常恐有負主公重托……』
趙云目光停留在張遼臉上身上,『治理北域,猶如墾辟萬年荒原,如今僅開其端緒,后續之深耕易耨,修渠引水,選種育苗,使其地永為漢土,其民永為漢臣,非十數年乃至數十年之持之以恒不可。其中關節錯綜復雜,涉及部落平衡、人員調配、利益權衡、教化緩急,稍有不慎,便可能前功盡棄,甚至引發新的動蕩……』
趙云這番長長的敘述,看似在向『同僚』介紹自己的工作,實則是在向張遼進行一次深入的,甚至可以說是坦誠的『交底』。
趙云詳細的描述了北域的現狀,以及他治理大漠的核心方略,也就是按照斐潛的指示,以經濟文化融合為主,武力威懾與打擊為輔,對那些已經取得的顯著成效舉措和模式進行說明,但是也同樣點出北域大漠現在依然面臨的棘手難題。
特別是遼東方向的頑固勢力,以及大漠之北的色目人……
趙云通過這些敘述,其實就是向張遼表示,他在北域大漠多年,并非貪戀權位或是割據一方,而是確確實實有未竟之事業。
北域大漠的治理。是一個長期的,復雜的,并且還是精細的系統工程,需要極大的耐心,智慧和定力,絕非簡單的軍事征服或高壓統治所能替代。
雖然現在斐潛還沒有給予明確的指令……
顯然斐潛也不會這么愚蠢,在這個時間點下達這樣的指令,但是趙云也不是傻子,他能猜到一些意思。
如果趙云和張遼能夠合得來,能夠談得攏,那么在這個河北之地征討過程當中,就自然而然的形成了權柄的交接,然后趙云回歸中央,張遼出任北域。
如果兩個人相性合不攏,談不來,那么沒有直接明確下達替換的命令的情況下,也會形成有效的緩沖,可以后續再行安排。
所以趙云說的這些話,也就等于是隱晦的向張遼表示:這些情況你需要深入了解,這些未竟之事業需要你堅定不移地繼續做下去,這些經驗教訓值得你汲取。我并非不愿放權,而是希望權力的交接能夠平穩過渡,這來之不易的融合局面和邊疆事業能夠得以延續和發展,不負主公之期望……
張遼靜靜地聽著,眼神專注,整個過程當中沒有打斷趙云的話,也沒有立刻發表什么自身的『見解』,或是對于趙云的舉措進行什么『點評』。
這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尤其是一些自得自滿的人,是不肯做一個傾聽者的,他們更愿意去『指點』,去『評價』。
很顯然,張遼是一個良好的傾聽者,他充滿耐心的,從頭聽到了尾,直至趙云停下來之后,也沒有立刻說什么,而是靜靜的思索了片刻,才緩緩的說道:『都護經營北疆,恩威并施,化干戈為玉帛,導生業以固民心,此乃真正的不世之功,非尋常斬將奪旗可比,遼聞之,唯有深感敬佩。』
張遼首先誠摯地、毫不吝嗇地肯定了趙云的功績,表示他之前都有認真聽,然后話鋒微微一轉,卻沒有點評趙云在北域大漠的舉措好壞,而是開始分享張遼他自己的經歷……
同樣的,張遼的每一段敘述,也都暗藏機鋒,富含深意,『遼此前奉主公之命,并非一直在關中隴西,也曾率軍西進,涉足雪區高原。彼地風光與關中,北疆迥異,天穹格外高遠湛藍,大地蒼茫遼闊,民風亦是剽悍與淳樸并存,有其獨特的生存之道。』
趙云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愿聞其詳。』
張遼開始描繪那片神秘的土地,『雪區之中胡人部落,以往皆信奉本地神靈。以薩滿巫教為主,崇拜山鬼、湖靈、天神,行事決策多賴占卜問卦,生計則幾乎全靠游牧,逐水草而居,生活極其艱苦,且部落之間為爭奪草場,世代仇殺不斷,結怨極深。』
『雪區之地,多有日瘴,不見其形,卻侵人肺腑,稍有不慎,便中其害。若以大軍摧之,雖說我等漢軍兵甲勝于胡,然有日瘴之害,殺敵一千也自損八百。主公洞察其情,因勢利導。以五方上帝教義,傳于雪區之中。』張遼緩緩的說道,『不動刀槍,不行兵馬,卻以醫藥、農耕、工匠之術為先驅,五方上帝行于雪區,傳播教義,更身體力行,傳授如何以草藥療傷病,以土石御風雪,以雪水灌莊禾……』
『初亦如北域,胡人見漢人至,懼者有之,害者亦有之,然見病者得以愈,居者得以安,莊禾得以長,其心自漸歸附。如今雪區大小部落,頭人皆以能迎請一位五方道士至部落中為榮,待若上賓。舊日之薩滿巫師,要么改宗新的教義,要么漸漸湮沒無聞。』
張遼看著趙云,『雪區歸化,道教為先,此乃與大漠北域之不同也。非僅憑武力強逼,實乃我漢家之法,可安,可足,可定也。此亦是主公常,漢家文武之道,一張一弛之功,潛移默化之力,絕非窮武一途是也。』
趙云微微點頭。
兩個人都是聰明人。
這也是斐潛和龐統放心讓張遼前來的原因之一。
見趙云似乎明白了自己說這些話的意思,張遼緊接著,將下一個要談及的話題,極其自然的,卻又不可避免地轉向了更敏感的方向……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