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關張三人暢快而笑,一時之間就像是回到了當年的桃園深處。
但是快樂,總是短暫的。
在歡笑之后,空氣再次漸漸凝固下來,只有炭火的輕微噼啪聲。
劉備沒有收回握著關張二人的手,沉吟著,仿佛在下定最后的決心,最終他抬起頭,目光變得如同磐石般堅定起來,說出了那個經過反復思量、劃定的最終『底線』……
『我等或可暫觀其變,可借力江東,甚至可以……在某些方面,以待天時,但是――』
劉備的聲音陡然加重,帶上了些不容置疑的決心,目光依次掃過關羽和張飛,『若是斐子淵,或有任何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行那弒君之舉!害陛下性命!那便是自絕于天下,自絕于人道倫常!到了那時,無論代價如何慘重,無論對手看起來多么強大不可戰勝,我劉備,即便粉身碎骨,僅剩一兵一卒,也必與之勢不兩立,周旋到底!此乃我等身為人臣之最后底線,亦是我等存于此崩壞亂世之最后操守!絕不可失!』
這番話,如同在迷茫洶涌的暗夜海面上,點亮了一盞清晰的燈。
又像是在混亂之中,劃下了一道清晰而決絕的界限。
既保留了將來根據時勢變化而靈活調整的余地,又堅守了一個在劉備看來是絕不能逾越的道德和政治底線――
不可弒君。
這個『底線』,或許是源于劉備對漢室那雖已飄搖卻仍具象征意義的旗幟的殘余忠誠,也或許源于他『仁德』人設的內在要求和對自身道義形象的維護,亦或是來源于一種更深層、更冷靜的現實計算……
只要天子劉協這面旗幟還在,天下就仍未徹底定型,漢室法統就仍有一息尚存,他劉備作為『劉皇叔』就仍擁有獨特的政治資本和道義優勢,就仍有在這夾縫中生存,乃至尋求微妙機會的可能。而一旦發生弒君慘劇,他將徹底失去這面旗幟,完全失去道義制高點,也將與斐潛,或是其他弒君者,陷入絕對的不死不休之境,那才是真正的萬劫不復之路。
不管是出于公心,還是私心,劉備做出了這番的決定,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因此,在歷史上,當劉備一聽到老曹同學說什么『天下英雄』,便是立刻想盡一切辦法遠遁三千里,其本質上也同樣是有一些這方面的考量。
曹操和劉備私下交談,話說得再好聽,能當『真』么?
就像是領導在會所里面,喝著酒,摸著腿,給某個下屬私下說,將來這個位置要讓給你……
若是劉備信了,曹操便是一把舉起劉備這柄旗幟左右搖擺,讓其他人都看到連劉備這大漢皇叔都『降服』于自己的石榴裙下,那么還有什么其他人可以『質疑』的?
歷史上的劉備是聰明的,當下的劉備同樣也不差。他可以靈活,但是同樣也有堅守。
關羽聞,撫弄長髯的手微微一頓,深沉的目光中流露出明顯的理解,贊同甚至一絲釋然。
劉備劃出的這個底線,既符合關羽對『忠義』大節的深刻理解,也給了他一個清晰而可操作的行事框架,避免陷入非黑即白的簡單選擇,『大哥所極是。不弒君,乃存續社稷之大節所在。』
張飛雖然覺得這番決定依舊不夠痛快淋漓,但見大哥劉備神色堅決,二哥關羽也深表贊同,所以他自然也沒有什么好說的,只不過習慣性的嘟囔,『既然大哥和二哥都這么定了……那就聽大哥的!總之,哪個龜孫子敢害皇帝小兒……嗯嗯,害陛下……』
張飛接過了關羽眉眼投射而來的飛刀,便是努力讓自己的用詞更符合當下的嚴肅氣氛,『俺老張手中的丈八蛇矛,第一個不答應!定叫他嘗嘗厲害!』
決議已定,小廳內再次陷入沉默,卻比之前少了幾分令人窒息的壓抑和迷茫,多了一種明確而悲壯的方向感。
然而三人心中都如明鏡一般清楚,這條底線看似清晰堅決,實則未來的局勢卻是詭譎莫測,遠非一條簡單的線所能輕易界定……
他們就像乘著一葉脆弱的小舟,航行在遍布暗礁,漩渦與未知風暴的險惡海域,所能緊緊抓住的,賴以穩定船身的,或許也只剩下眼下他們商議出來的這一條『底線』,像是最后的一塊沉重的壓艙石……
……
……
在中原掀起的波瀾,并非只有在劉關張之間激蕩。
孫權所帶出的喧囂與算計,也同樣在另外一處彌漫。
在城西的一處相對偏遠僻靜的院落里,廳堂之內的炭火,燒得比孫權那議事廳中要旺得多,赤紅的火光照亮了兩位老人的臉龐,也蒸騰著他們身上那股歷經沙場,卻似乎與當下時局有些格格不入的燥熱之感。
這里是老將程普的居所。
圍坐在火盆邊的,便是程黃二人。。
程普,黃蓋。
之前跟隨孫堅起兵的老人,現在漸漸的少了。
他們曾經是江東孫氏崛起最堅實的基石,是沖鋒陷陣時最令人膽寒的號角。
他們追隨江東猛虎孫堅,親歷過討董的慷慨激昂,也吞咽過主公意外隕落的痛徹心扉。
他們也輔佐了小霸王孫策,一同打下了這江東六郡的基業,那段日子雖然刀光劍影,卻快意恩仇,主臣一心,暢快淋漓。
然而,自從孫權繼位,尤其是周瑜周公瑾英年早逝之后,他們清晰地感覺到,腳下的土地變了,周圍的空氣也變了……
今夜二人難得聚首,酒案上擺著幾樣簡單的小菜,一壇烈酒已然見底,另一壇剛拍開泥封。
只不過,縈繞身邊的酒意,似乎并未能驅散眉宇間的沉郁。
『哼!』黃蓋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脾氣最是剛烈,即便年歲已高,那火爆性子卻絲毫未改,一掌拍在案上,震得酒碗一跳,『那碧眼……如今是越發不把我等老朽放在眼里了!議事之時,滿口皆是張顧那些文臣的酸腐之論,再不然就是呂陸那些新晉之輩的激進的辭!幾時真正問過我等老家伙的想法?連對待那劉玄德,都比對我們要親切三分!』
黃蓋語雖說有些不敬,卻道出了心中積郁的不滿。
程普皺了皺眉,示意他低聲,默默啜了一口酒,眼神晦暗不明。
黃蓋卻不太在意,依舊說道:『如今倒好!要用兵了,想起我們這幾個老骨頭了!讓我們去打江淮?說的輕巧!江淮之地,河道縱橫,灘涂眾多,北騎來去如風,而我們船只一不小心,便會卡在岸邊!最是難打!他倒好,讓那大耳賊去打江陵!明明現在江陵已經沒多少人馬了,正是大好時機,卻讓那大耳賊去撿便宜,放著我們!這是讓我們去送死,還是覺得我們老邁無用,只配做些敲邊鼓的勾當?!』
黃蓋的憤怒顯而易見。
一方面是對孫權戰略安排的不滿,認為其不公且充滿算計;另一方面,更是對這種明顯被邊緣化,被利用的感覺感到屈辱。
想當年,他們是主攻的利刃,如今卻似成了可有可無的偏師。
程普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緩緩開口道:『公覆稍安勿躁。吳侯……自有其考量。劉玄德客居于此,其心難測,予其實權重地,恐成禍患。令其攻打江陵,勝固可喜,可削弱驃騎;敗亦無妨,可耗其實力,于我江東無損。此乃驅虎吞狼之計,就吳侯之位而,未必是錯。』
程普試圖從孫權的角度去理解,語氣中帶著一種無奈的理智,『至于江淮……雖是苦戰之地,然若能有所斬獲,北拒曹軍,亦能鞏固我江北防線,并非全無意義……只是……嗯……』
他話鋒一轉,嘆了口氣:『只是如今江淮……著實有些……如今下邳陳氏舉旗反曹……我們去打……下邳陳氏,嚴謹持重,善守能戰,加之又是深耕徐州多年……確是一塊極難啃的骨頭。以我江東目前水軍為主之力,北上攻堅,地利盡失……卻難獲實利。』
黃蓋長長嘆息一聲,『義公所不錯,江淮難打,此乃實情。而且我懷疑……是此舉背后,吳侯對我江東根本戰略之搖擺不定,乃至……有傾覆之危!』
黃蓋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驃騎勢大,如日中天,更頒行那等驚世檄文,可謂天下之敵,亦可謂得天下之望!曹孟德困守豫潁,茍延殘喘……此時此刻,我江東是雖說地偏,然此刻是聯曹抗斐,還是聯斐圖曹……本該有一明確之策!然觀吳侯近日所為,一會就是一變!先是聯曹,后又謀曹,現在又連劉,又說要抗斐!此等大事,豈能如同兒戲一般,說變就變,說改就改?此番又令劉玄德西進攻打江陵,令我輩北上去攻打江淮!此舉豈非同時與兩大強敵開釁?』
黃蓋花白的眉毛緊緊鎖緊,眼神之中充滿了憂慮,『這絕非雄主開拓之道,實乃……自陷險地!屆時如果……既不能得江陵,又不得守江淮……江東必是危矣!吳侯……似乎只看到了眼前之利,卻……哎!卻未見其中蘊藏的覆巢之危!此絕非老主少主之風啊!』
黃蓋的憂慮,超越了具體的戰役得失,直指孫權整體戰略的混亂與危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