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深秋的寒風,卷著沙塵,掠過連綿的軍帳。
張遼在一隊親衛的簇擁下,跟隨著趙云一起,策馬踏入北域驃騎軍大營。
這里彌漫著一種粗糲而旺盛的活力。
胡漢騎兵混雜,人喧馬嘶,空氣中飄蕩著烤肉的焦香和馬奶酒的微醺氣息,偶爾還能聽到幾句用生硬漢語或異族語唱出的蒼涼戰歌。
中軍營地之前,魏延得到了消息,便是從后方趕了過來。
張遼翻身下馬,動作干脆利落,拱手行禮:『文長將軍。』
『哈哈哈!』魏延大笑著,『文遠將軍!』
或許是因為兩個人都是『文』字輩,所以魏延走上前來,拉著張遼的手臂,很是親熱。
趙云在一旁也下了馬,看著魏延和張遼兩人的互動,過了片刻才語氣平和的說道:『文遠將軍一路辛苦。帳內已備薄酒,驅驅寒氣。』
『對!』魏延拉著張遼的手臂,『文遠將軍!可是主公有何號令?但有所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趙云示意二人進中軍帳,目光微微偏轉,掃過張遼帶來的親衛,敏銳地注意到他們眼底的警惕,卻神色如常,并未點破。
三人步入溫暖的大帳。
帳內陳設簡單,正中燃燒的牛糞木柴的火盆驅散著寒意,一張粗糙的木案上擺放著些許的酒肉。
肉是簡單的干肉,烤肉。
酒就是馬奶酒。
在北域生活的烙印,也在這些細節當中展現出來。
張遼看著,雖然笑容依舊,但是眼底難免有些憂慮。
簡短寒暄,酒過三巡后,張遼放下酒碗,神色轉為肅穆。他從懷中取出一卷絹帛,小心翼翼地展開,正是那份由斐潛所,龐統發出,正飛速傳遍天下的《告天下士民書》。
『此乃主公近日頒行天下之檄文,』張遼的聲音沉穩,卻刻意放緩了語速,目光看似落在絹帛上,實則余光仔細地觀察著趙云和魏延的每一絲反應,『遼奉命為主公前鋒,今日前來,一則見二位將軍,以通氣息,協調作戰……二則,亦是將此文送至二位將軍麾下,令將士周知。』
帳內一時安靜下來,只有火盆中牛糞和木柴燃燒的噼啪聲。
趙云用布擦了手,起身接過絹帛,并沒有第一時間展開,而是看了看張遼,又看了一眼魏延,這才緩緩的將絹帛打開,仔細查看起來。
絹帛上墨跡遒勁,隸書橫豎如刀。
趙云看完,不動聲色,又將絹帛遞給了魏延。
檄文之上,列數漢室衰微之由,痛陳諸侯割據、士族壅塞之弊,最終闡明驃騎將軍斐潛欲『掃清寰宇,再造黎庶』,推行均田、興實學、開考功、廢察舉等一系列石破天驚的政略。
這不僅僅是一篇討伐曹操的檄文,更是一份與舊天下決裂的宣,一幅新世界的藍圖。
張遼的心緒其實遠不如表面那般平靜。
他之前就已經是逐字句地研讀過這篇檄文了,甚至還在劉協天子出現在了汜水關之上的時候,聽了斐潛的解釋說明……
但是,趙云和魏延沒有經歷過這些。
作為并北邊地出身,歷經董卓之亂、呂布浮沉的將領,他太清楚一支強大的軍隊失去政治方向,或者首領只知攻城略地、不知治國安民會是何等可怕的景象。
董卓縱兵洛陽,最終身死族滅;李喙嵴u嶗雎夜刂校宦啦加鹿諶慈縹薷∑跡帳腔舐也豢勺鑰亍
這些慘痛的教訓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記憶中。
他曾追隨過董卓,看見了權柄滔天的董卓,最終也落得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家族老小盡皆化為齏粉。
他曾追隨呂布,見識過純粹武力的局限與毀滅性。勇冠三軍的呂布在酒水當中沉淪,腐朽,往日犀利的方天畫戟,最終落入黃沙……
如今,斐潛明確地提出了超越軍事征服的政治目標和社會構想,這對張遼而,不啻于一劑定心丸。他慶幸自己終于追隨了一位不僅懂得如何打仗,更深知為何而戰、戰后該如何建設的主公。這檄文,于他,是希望,是方向,是避免重蹈覆轍的保障。
張遼默默觀察著。
魏延看著檄文,眉飛色舞,時不時的拍著桌案叫好,但是趙云卻從頭到尾,神色都沒有什么變化。這讓張遼心中略有些不安起來。
張遼深知這份檄文的分量,也深知它可能引發的巨大爭議和反彈。
在前來會見趙云的時候,張遼也不禁會想,為什么斐潛會在這個時候發布檄文,而不是再等等?
難道斐潛就不擔心趙云,或是魏延對于此事的態度么?
這些統領兵卒的大將,若是和斐潛所思所想不一致,豈不是動搖了全局?
帶著這種隱藏的憂慮,張遼盡量不露聲色的觀察著趙云和魏延。
『都護……』張遼打出直球,緊緊的盯著趙云,『主公此檄文……不知都護以為如何?』
趙云抬起眼,并沒有回避,目光清澈而坦誠地看向張遼。
『文遠將軍,』趙云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深思熟慮后的審慎,『主公此檄,志向高遠,氣魄恢宏,直指積弊,欲開萬世太平之基業,云……深為欽佩。』
趙云略微停頓了一下,話鋒悄然一轉:『然,恕云直,此檄此刻頒行,恐是利弊各半,福禍難料。』
張遼心中微微一緊,面上卻不露聲色:『哦?愿聞子龍將軍高見。』
但是,不過,然而,這些詞語后面的才是最為重要的……
張遼握起了拳頭,雖然表面上依舊還在帶著笑意,但是身上的肌肉不由得繃緊了些。
魏延忽然揚了揚眉毛,然后撇了一下嘴角。
趙云就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現,依舊平穩的說道:『檄文于此,其利在于,旗幟鮮明,綱舉目張。告之天下我等非僅為攻城掠地,乃行廓清寰宇,推行新政之道。軍中上下,目標清晰,可免迷茫內耗。如此一來,便可免董卓、李郭舊事。』
趙云沒有提及呂布。
張遼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繼續等待著……
果然,片刻之后,趙云繼續開口敘說,語氣也沉重了三分。
『然其弊亦不容忽視。山東之地,尚未完全底定……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冀、青、徐、兗,士族豪強盤根錯節,其力猶存。此檄文所,過于激烈……彼山東之輩,原或存觀望,或可分化,然此檄一出,恐多逆也……若因此而使彼等緊密勾結,拼死反抗,無疑更增平定山東之煩憂,甚至可能……』
趙云說到最后,沉默了下來,沒有說完。
趙云抬起頭,看向了帳外,仿佛能望見廣袤而暗流涌動的河北大地,以及更遠的地方。
有些軍將是喜歡戰爭的,但是也有人并不喜歡作戰。
趙云不能說不喜歡,但也絕對談不上是喜歡。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趙云還有些厭惡戰爭,因為戰爭帶來的,更多是破壞,流民,以及傷亡……
如果因為這一封檄文,導致平定山東之地增加了更多的波折,延長了戰事,多造了傷亡,那么……
是否是值得的?
或許待大局已定,再行頒布,阻力會小許多?
趙云的擔憂務實而冷靜,源于他對復雜形勢的深刻洞察。他并非反對檄文的內容,而是質疑這檄文發布的時機,進而擔憂發布之后引起的策略改變。
張遼默默聽著,心中波瀾微起。
趙云的態度中立而客觀,既看到了長遠的好處,也清楚地指出了眼前的困難。
這種態度,反而讓張遼稍稍安心――
至少,趙云是經過認真思考的,而非簡單的迎合或排斥。
而且趙云毫不避諱地直利弊,本身也說明他心中坦蕩,并無太多不可告人的心思。
還沒等張遼詢問魏延,魏延便是一拍大腿,『嗨!子龍將軍你也太過謹慎了!我看主公這檄文就是寫的好!發得好!』
魏延瞪著眼,臉上滿是興奮和贊同,眉毛和胡須都在往上揚起,『那些鳥士族豪強,某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了!都是一群趴在黔首身上吸血的蠹蟲!主公這檄文,就是把話挑明了!告訴全天下,不慣著這毛病!不好好改,往后就沒他們好日子過了!』
魏延說得唾沫橫飛,『他們要是因此跳出來,正好!省得某日后一個個去分辨誰是忠的,誰是奸的!到時候,但有不從者,管他什么崔家盧家,某親自帶兵,一個個砍過去便是!就像割莊稼,一茬割干凈了,地才好種新苗!支持主公的,自然跟著享福!反對的,咔嚓!多簡單痛快!』
魏延的說法,似乎是直接而暴烈的。
張遼聽了,也不由得笑將起來,『哪有那么簡單……』
天下之事,豈是光靠殺人就能徹底解決的?
若真如此,董卓早就成功了。
但張遼也明白,軍中像魏延這般說辭的將領軍校,恐怕也是不在少數。
趙云微微皺眉,看了魏延一眼:『文長,慎。戰陣廝殺固然難免,然治國安邦,非一味屠戮可成。主公檄文中亦強調「再造黎庶」,非為趕盡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