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伊闕與太谷,似乎也有些因為秋天的到來而顯得枯黃灰黑。
尤其是伊闕關,兩山對立,陡峭如削,灰褐色的巖石上似乎還殘留著之前張遼在此地戰斗的一些痕跡。
曹操默然看了許久。
就像是程昱一樣,原本留守于雒陽的滿寵,也似乎是耗費了一切,卻依舊得了一個『空』。
分兵埋伏,多點進攻,對內壓制,嚴防死守,如此等等。
每一步,似乎都沒有錯。
可是為什么最后結果錯了了?
曹操思索著,他有一些想明白了,但是依舊還有一些沒有答案。
幾株頑強的酸棗樹扎根在石縫中,枯黃的枝葉在風中瑟瑟發抖,這讓曹操想到了當年的『酸棗』,還有那張邈烹煮的『酸棗茶湯』……
往事如煙。
伊闕關上的青石板塊,在風雨侵蝕之下,已經是斑駁不堪,而關墻上的旌旗,似乎也是如同關墻一樣,褪色,污濁,只有偶爾掠過的狂風才能讓它們短暫地舒展一下。
沒有號角長鳴,沒有戰鼓喧天,曹軍默默的從伊闕關里面開出,匯合著從太谷關而來的另外一支偏軍,向雒陽進發。
金屬與腳步摩擦地面。
黃塵和飛沙奔向天空。
沉悶的行進,混雜著嵩山山脈之中那些被驚起的鴉鳥嘶啞的啼叫,似乎宣告著一場絕望進軍的開始。
這些鴉鳥似乎是吃過人肉,所以根本不懼怕人類,在天空飛舞著。它們的啼叫聲尖銳而凄厲,仿佛是在詛咒,也像是在為這場即將到來的血戰哀悼。
曹軍的隊伍從關隘中涌出,緩慢卻執拗地向著前方的那片殘破的平原漫卷而去。
玄青色的鎧甲在秋日的微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隊伍行進時,甲片相互碰撞發出輕響,與腳步聲、兵器與地面的摩擦聲,以及軍校士官短促的號令聲,相互交織在一起,形成一曲沉悶而壓抑的行軍樂章。
有的樂章是慶祝新生,有的樂章是哀悼死亡。
而當下這個樂章么……
不管曹操怎么聽,都聽不出什么喜悅的感覺來。
風掠過河洛平原,帶來的不僅是行進的塵土,也帶來兵士身上鐵銹、汗漬、血腥的氣息。
這種味道,曹操已經聞了很多年了。
他年輕的時候,喜歡這個味道。
因為似乎在這個味道里面,充滿了雄渾殘暴的力量,可以蕩平世間所有的一切!
他年中的時候,習慣了這個味道。
因為從起兵之后開始,他就沒有離開過這些兵卒,長期的軍旅生活讓他熟悉這一切。
現在,他年老了……
雖然曹操心中清楚,那鐵銹味中夾雜著淡淡的血腥味,是之前小規模沖突殘留下來的;那汗漬味中帶著一種酸澀餿味,是兵士們身上劣質干糧浸了汗水發酵的氣息,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曹操忽然會覺得這味道……
并不好聞。
曹軍兵卒默默的往前,一隊隊的走過。
他們的臉龐大多黧黑而疲憊,那是長期在外征戰,風吹日曬留下的印記,不少人的臉上還帶著未愈合的傷疤,有的結著暗紅的血痂,有的則已經泛白,像是一道道丑陋的溝壑。
曹操在他們眼神里看不到激昂,只有一種被驅策的麻木和深藏的惶惑。
偶爾有人會偷偷抬眼望向曹操,眼神之中似乎閃過一些什么,但是很快又低下去,機械地跟著隊伍前進。
手中的長矛或許依舊鋒利,矛尖在陽光下閃爍著寒光,但旌旗卻似乎不如往日鮮亮,原本應該是紅色的旗面已經有些褪色,邊緣甚至出現了不少破損的流蘇,在蕭瑟的秋風中顯得有些沉重,甚至破舊。
曹操看著他們,就像是看見了一面鏡子。
映照著曹操。
這支軍隊,依舊保持著嚴整的陣列,前排士兵手持長盾,后排士兵緊握長矛,依舊令行禁止,但一種難以喻的暮氣,卻如同無形的霧靄,籠罩在每一個方陣之上。
他們行進得很有章法,左右兩翼相互掩護,前后隊伍銜接緊密,卻少了那股氣吞山河的銳氣,更像是機械的,本能的,在執行一個指令。
曹操的身影依舊挺拔,甲胄在稀薄的秋陽下反射著冷硬的光,甲胄上的鎏金紋飾雖然有些暗淡,但依舊能看出往日的華貴。
一切宛如舊日,一切也不同于舊日。
如果仔細查看,就會發現曹操在金冠之下的頭發不僅是花白,而且有些稀疏。那曾經穩定的手,現在手背上的皮膚顯得有些松垮。
深邃的眼窩下是難以掩飾的倦怠,黑色的眼袋下垂著,如同兩道陰影,卻又透著一種偏執。
他不再像官渡時那般揮斥方遒,那時的他意氣風發,指揮若定,憑借著過人的智謀和勇氣,以少勝多擊敗了袁紹;也不似登上丞相職位的那般意氣風發,那時他率領大軍,意圖一統天下,滿心都是志在必得的豪情。
此刻的他,更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頭狼,沉默地審視著戰場,每一次調度都透著孤注一擲的謹慎與狠戾。
曹操微微側過頭,對身旁的荀低聲吩咐著什么。
荀恭敬地聽著,不時點頭回應,臉上滿是凝重。
兩個人的臉上,都沒有勝利在握的輕松。
不管是曹操還是荀,都知道山東的元氣早已在這連年征戰中耗得七七八八,百姓流離失所,田地荒蕪,糧食短缺,身后的土地和世家再也輸不起一場大敗。
此番兵出伊闕、太谷,與其說是進取,不如說是掙扎,是賭上最后本錢的奮力一搏,試圖在這死局中,砸開一絲縫隙。
前方,雒陽的輪廓在地平線上漸漸清晰。
那座曾經象征著無上榮光的帝都,如今成為了一塊雞肋。
在雒陽城外好不容易修建,恢復的一些設施,如今被燒被搶了,如今就像是被殺戮后吞噬的三牲,只剩擺放在祭壇下焦黑的骨架,在秋風中嗚咽。
好不容易重建的村莊集市,現在么,只剩下了滿地的碎石瓦礫,殘破木架。
那些往日擠滿了人,售賣貨物的棚子,建起來經過了三四個月,現如今在短短幾天之內,就坍塌得只剩下幾根孤零零的立柱矗立在廢墟中,像是在無聲地控訴著什么。
驃騎軍的旗幟在雒陽城頭飄揚。
城墻之下,四周挖著深深的壕溝,溝里布滿了尖刺。
護城河邊緣是加高的馬墻。
城頭上的弩車,投石車,參差陳列。
兩軍的斥候最先開始接敵。
弓弩離弦的尖嘯驟然劃破天空。
那尖嘯聲尖銳刺耳,讓人聽了不寒而栗。
短促的呼喊聲伴隨著兵刃的碰撞聲,然后很快就會澆灌出一朵,或是幾朵鮮艷的紅蓮之花。
小規模的碰撞在廣闊的戰場上爆發,
曹軍的前鋒嘶吼著沖向驃騎軍的斥候,手中的兵器揮舞著,試圖壓迫這些斥候,爭奪戰場的視線。
驃騎軍的斥候則是盡力游走抗衡,但是也難免會被曹軍圍堵追上。
血花飛濺,有的濺在士兵的鎧甲上,有的落在地上,染紅了腳下的土地,很快又被踩踏進了泥土深層,成為這一片大地未來的養分。
前鋒斥候的戰斗,進行得激烈而殘酷。
士兵們的慘叫聲、兵器的碰撞聲、戰馬的嘶鳴聲交織在一起,匯成一曲悲壯的戰歌,但奇怪的是,卻缺乏一場決戰應有的那種沸騰的熱度。
仿佛廝殺的雙方都明白,這并非高潮,而只是一個漫長悲劇的間章,正在按部就班地上演。
曹軍的士兵們雖然奮勇向前,但眼神中卻始終帶著一絲疲憊和絕望;驃騎軍的士兵們雖然頑強抵抗,但動作間卻透著一種從容不迫,仿佛早已掌控了戰局。
兵多的看不到希望,兵少的反而不覺得有什么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