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柔柔的情話激得黃菁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揚手推了推老花,臉燙得能煮雞蛋了,“一大把年紀不害臊,什么你的我的,睡覺,明日早起要忙呢。”
過年早上,家家戶戶都關著院門在灶房弄吃的,吃過午飯才會出去串門,且串門有講究,不能貿然叩響人家的門,否則就是打斷人家吃飯,不吉利,為了防止這種事情發生,村里人一大早起床就一邊煮早飯一邊弄午飯,午飯要比平時早一個多時辰。
老花又蹭了蹭黃菁菁胳膊,惺忪的嗯了聲,“明早我弄飯,你睡著。”
按著黃菁菁腦袋往自己肩頭靠了靠,“明天蒸四個菜,煮個臘肉和臘腸,六六大吉,很快就好了,你在屋里歇著。”說話間,手又不老實起來,到了他這個年紀,風花雪月已是過眼云煙了,此刻不知為何,心癢難耐,躁動不已。
夫妻兩,有些事水到渠成,黃菁菁不是矯情扭捏的主兒,由著老花去了,只是她身體不好,到后邊熬不住了,掐著老花硬實的腰身,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老花一個人折騰了大半個時辰,完了喜滋滋的倒水壺了的水給二人擦洗身子,心里跟喝了蜜似的,唇不自主上揚,收拾了褥子,他輕手輕腳爬上床,擁著黃菁菁入眠,兀自回想著從前,有他爹,他娘,還有無憂娘兩,他們都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自己一度輕生,不曾想造化弄人,會遇到黃菁菁。
或許,冥冥之中,他們也盼著有個人陪著自己吧。
夜色深沉,外邊的雪愈發大了,抱著懷里的人,老花一夜無夢,清晨醒來,對著黃菁菁嘀嘀咕咕了好一會兒,便掀開被子,自己下了地。
雪停了,院里堆積了厚厚的雪,中間鋪的木板被雪覆成了了雪磚,他搓了搓手,去灶房忙活了,黃菁菁喜歡醪糟湯圓,他揉了湯圓粉,搓成小小的長條,待鍋里的水開了,折成小坨小坨的扔進鍋里,熟了全裝進木盆,拿鍋蓋蓋著,洗了鍋準備午飯。
黃菁菁睜眼時,外邊天色大亮了,窗戶和屋門嚴嚴實實關著,她不甚清醒地坐起身,許久才回過神來,換上周士文買的新衣服,走到窗戶邊,推開一扇窗戶,冷風灌入,余下的瞌睡全沒了,老花坐在小凳子上,認真搓洗著手里的衣衫,她扯著嗓子喊了聲,老花轉過身來,略有羞澀的回道,“你醒了,肉蒸著了,我這就端湯圓去。”
笑逐顏開的起身,擦了擦手上的水漬,去灶房端湯圓去了,兩碗醪糟湯圓,里邊添了荷包蛋,老花先把碗筷放在飯桌上,又折身回灶房打水讓黃菁菁洗臉,說起外邊的鞭炮聲,“鞭炮聲是從村里傳來的,不知是哪家?”
黃菁菁擰了巾子洗臉,問老花洗了沒,得到搖頭后,把擰的巾子遞了過去,答道,“里正和老趙家吧,他們兩家年年都會放。”
老花想想也是,尋常人家哪舍得花錢買那個,吃了飯,黃菁菁收拾碗筷,老花把木盆里的衣衫洗起來晾著,兩人話不多,老花晾好衣服就去灶房幫黃菁菁的忙,卻看黃菁菁裝了一小碗臘肉,香蠟紙錢放在籃子里,好像要出門的樣子,老花想了想,道,“昨晚下了一宿的雪,用不用我陪你。”
他以為黃菁菁要去墳頭給周老頭燒紙錢,擔心路打滑她不小心摔著了,故而才想著與她同行。
黃菁菁把昨日沒喝完的酒也裝了些,聽著老花的話,她面上閃過不自然,“不用了,我杵著竹杖,很快就回了,臘腸好了就夾起來,多煮些米,晚上熱熱就吃。”
老花點了點頭,出去把她用的竹杖找好,仍然有些不放心,但大過年的,不吉利的話不能說,他便只是看著黃菁菁出門,往灶眼里塞了幾根竹棍后,到院門口等黃菁菁回來。
積雪厚,雨靴踩在上邊滋滋的響,白雪皚皚,漫山遍野的白,她提著籃子,脖子縮進衣領,頭埋得低低的。
大雪覆蓋,墳前的紙灰只露出丁點顏色來,她看著墳頭,發了會呆,然后拿著竹杖將前邊的雪推開,露出一塊泥土的顏色才收回手,風呼呼刮著,頭頂的樹木東搖西晃,不甚安分的墜下一坨雪,黃菁菁蹲著身,嘆氣道,“來看你了,家里的情況你看見了,老大老二他們都成才了,日子紅紅火火,老大媳婦要生了,周家又要添孫子了......”她像跟朋友聊天似的聊著家里的境況,“他們能獨當一面了,總念叨著掙了錢要好好孝順我,其實,想孝順的是你,你省吃儉用把他們養大,他們心里哪兒會沒數,只是長大后被自己的小心思迷惑了初心罷了。”
她小聲的說著,“我總想著,找個機會告訴他們,讓他們光明正大的祭拜你,我對他們問心無愧,但追根究底,不是那個任勞任怨養大他們的娘。”
這是黃菁菁心底的想法,作為一名母親,死了連自己最疼愛的兒子都不知道,內心該是何等悲涼,原主性子或許不好,但身為一名母親,在這食不果腹的世道養大幾個兒子,她做得足夠了,該被她的孩子們記住,她已經不在了。
只是,她略有遲疑道,“家里的日子看著好些了,他們努力掙錢,就是盼著你過得好些,若知道你不在了,會不會崩潰,一切回到原點?”
初來乍到,她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被周士武看出破綻,村里人迷信,她不怕死,只怕生不如死,慢慢的,她融入家里的生活,幫著調.教幾個兒子兒媳,睚眥必報,雷厲風行,是舍不得原主辛辛苦苦操持的家毀于一旦,占據身體的時間越長,她愈發能感受到原主的無奈和凄涼。
樹杈的積雪啪的聲墜地,黃菁菁拿出酒和肉,嘆息道,“我以為自己安之若素,處變不驚,其實,心里也存著恐懼。”
否則,她不會選擇嫁給老花,老花是她留給自己的一條退路,縱使有朝一日,周士文他們發現自己不是他們娘,看在老花的份上,也不會多為難她,“你要強了一輩子,死后卻被我占據身體,兒子來墳前祭拜都不曾喊一聲娘,年后,我還是告訴他們吧......”
因果報應,她不怕。
死去的人,該被銘記,尤其是對兒子來說,死去的人是他們的母親,更應該被刻在心里。
她活了兩世,只從周士文他們身上感受到何謂親情,更多的是世態炎涼,爾虞我詐,人人面上含笑,說的卻是誅心之語,她曾經苗條貌美,卻沒個真心的朋友,能活在這世道,是災難卻也是幸福。
她拿出香蠟,掏出火折子點燃,然后燒紙,絮絮叨叨說了許久的話,待紙灰燃盡,大風卷起紙灰,沸沸揚揚飄去別處,少許撲在了她身上,她拍了拍衣襟,把肉裝回籃子,提著下了山,下坡路難走,她好幾回差點滑倒,但每一回都化險為夷,到了山腳,她忍不住轉身回望,萬籟俱寂的大山,幾株參天大樹搖晃著分枝,像在和她招手,她咧著嘴笑了笑,胸口壓著的石頭莫名沒了,渾身舒暢不少。
她咧著嘴笑了笑,徐徐朝東邊走去,人們常說死不瞑目,乃指死人生前有放心不下的事兒,原主最舍不得幾個兒子,但是依著方才的征兆來看,原主也是想自己好好活著吧。
她穿著暗紅色的棉襖,步伐略有笨重,很久才到了屋側,小徑上留下深邃的四排腳印,她去時留下的,回來時走過的,周士武站在岔口,目光晦暗不明的望著墳頭,墳頭的紙灰在空著打著卷,一撥又一撥飄散在空中,他收回目光,望著視野里慢慢消失的身形,提著籃子,大步朝墳頭走去。
他低著頭,步子極為沉重,不遠的路,他好似走了許久,挺直的脊梁,到了墳前,忽然就塌了下來......
東屋里傳來孩子的啼哭聲,剛開始桃花還能哄住米久,慢慢就沒法子了,昨晚米久鬧騰了一宿,怎么都不肯睡,還是周士武拿冬裙背著他才稍微安靜了些,此時聽著米久的哭聲,桃花束手無策,一遍一遍喊著弟弟。
周士文在灶房生火,聽到東屋的哭聲不對勁,他和劉慧梅說去看看,灶房的灶冒著青煙,卻不見周士武人影,走進東屋,米久趴在炕上,哭得滿臉是淚,桃花雙手摟著他的腰,擔心他滾下來,周士文大步上前把米久抱了起來,問桃花道,“桃花,爹爹去哪兒了?”
桃花指著外邊,蹭蹭穿鞋子下地,“爹爹提著籃子出門了,叫桃花看著米久,大伯,爹爹什么時候回來了。”
周士仁看著窗外,抱著米久去灶房,灶眼里的柴棍掉了出來,虧得是冬天,否則非起火不可,他握著火鉗,把柴夾進灶眼,上下惦著米久,“爹爹沒說出門做什么?”
周士武心思細膩,家里有兩個孩子,萬萬不會做這種大意的事兒,正欲出門喊兩聲,周士武提著籃子回來了,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神色懨懨,周士文看著他手里的籃子,“二弟,去哪兒了?”
周士武抬起頭,才發現周士文抱著米久,慌亂的放下籃子,“沒,去娘的新墳看了看,昨晚做了個夢......”他胡鄒了兩句,伸手抱米久,米久說什么都不肯,指著外邊,要周士文抱著出門,桃花解釋道,“弟弟想去奶奶那,跟著花爺爺,弟弟從來不哭。”
不待周士文回答,周士武強勢的把米久抱了過來,聲音有些不對勁,“大哥,娘年紀大了,我們一定要好好孝順她,她和花叔兩個人過年冷冷清清的,我想帶著桃花過去。”
周士文蹙了蹙眉,黃菁菁最欣慰的莫過于他們能立起來,周士武抱著孩子過去,黃菁菁怕是要念叨的,不是不喜,就是習慣性的念叨。
不待周士文說話,周士武已經回屋收拾了,把昨日老花給米久裝衣服的籃子提了出來,背著米久,牽著桃花出了門,明明鍋里煮著肉,周士武卻堅持去新屋,周士文有些猜不透這個弟弟的心思了。
劉慧梅站在灶房門口,不由得奇怪道,“相公,二弟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不知道,下午過去看看吧。”
黃菁菁回屋幫著老花生火,鍋里的臘肉撈起來涼著了,老花站在粘板前切臘腸,薄薄的一片,香氣撲鼻,老花忍不住吞咽了兩下口水,找話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老生常談的聊起米久,“不知道米久睡得好不好,吃過午飯,我去老屋轉轉,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過年不能說不,黃菁菁便道,“你去吧,我在家就成。”老花的衣服做了一半了,不急著趕制出來,入春后就派不上用場了,新衣服,她希望老花能穿個一兩回,過過癮也好。
“成,你記得把門關上,我看看米久就回來......”
語聲剛落,外邊就響起咚咚的敲門聲,緊接著響起桃花激動興奮的聲音,“奶奶,花爺爺,我們來了。”
老花看了黃菁菁兩眼,忙放下菜刀,在圍裙上擦了擦自己油膩的手,朝外走去,“來了,桃花來得正好,馬上要吃飯了,花爺爺做了你愛吃的紅燒肉呢,米久呢?”
周士武后背的米久聽到老花的聲音,蹬了蹬腿,啊啊回應著,老花打開門,笑著摸摸桃花的頭,又去看周士武后背的米久,倒是沒留意周士武微紅的眼眶,“快進屋坐著,我給桃花拿零嘴吃。”
桃花邁著腿朝堂屋跑,稚聲道,“花爺爺,我自己拿。”
裝零嘴的罐子她知道,熟門熟路捧了把瓜子,喊著奶奶進了灶房,黃菁菁臉上掛著喜悅的笑,屁股往里側挪了挪,拍拍凳子,讓桃花挨著她坐下,“怎么想起過來了,你花爺爺惦記著米久,三句不離他,說吃了午飯就來老屋看看。”
桃花正要答話,周士武背著米久走了進來,他垂著眼瞼,風刮得面色有些僵硬,支支吾吾道,“想過來陪娘過年。”
黃菁菁拍了拍桃花的肩,臉上滿是歡喜,“想來來就是了,快把米久放下,你花叔想孩子得緊呢,待把臘肉切起來就開飯了。”
聞,周士武抬起了頭,眼神微紅的望著黃菁菁,一眨不眨,定住了似的,黃菁菁笑著道,“看什么呢,過來這邊烤烤火,外邊風刮得厲害,手腳怕是僵硬了吧。”
“沒,一路走著,暖和著呢。”周士武嘴上如此說著,卻也老老實實到了灶前,蹲在黃菁菁身后,黃菁菁舉起他的手,湊到灶眼前,“還說暖和,手快涼成冰塊了,你坐著,把米久放下來給你花叔抱,我把臘腸切好裝盤。”
說著,她欲站起身,卻被周士武反手拉住,黃菁菁困惑的望著他,才驚覺他眼角泛紅,不知是給風吹的還是哭過。
“娘,這一年您很辛苦吧,我給您添了很多亂,謝謝您沒放棄我,教我改過自新。”周士武聲音很低,垂眸看著黃菁菁寬厚的手掌,上邊的每一道刮痕,每一記老繭,都是為了他們,“娘,您什么都不說,我明白,都明白。”
她為了他們,吃了很多苦,窮的時候日子擔心他們投機取巧打歪主意,掙錢了怕他們被人盯上沒了命,母親疼愛孩子,是本性,孩子孝順母親,是天經地義的,“娘,我去墳頭燒過紙了,一定會保佑您平平安安,長命百歲的。”
他娘放不下他們,一定會保佑她的,保佑她長長久久陪著他們,看他們出人頭地。
黃菁菁只當他照顧米久一宿懂得了其中的艱辛,打趣道,“知道就好,趕緊松開我,米久又快哭,放下來......”
周士武凝視著這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緩緩松開,把后背的米久放了下來,老花裹著冬裙抱過米久,就差沒心肝寶貝的哄著了,黃菁菁和周士武說道,“你花叔可算如愿以償了。”
周士武被黃菁菁的笑閃了閃,隨聲附和道,“是啊,米久昨晚哭了許久,沒法子背著他才睡了。”
背著他,米久看不到他的臉,加之孩子精力差,哭夠了自然而然就睡了。
周士武問灶眼還添不添柴,黃菁菁揭開鍋蓋,濃濃的白霧升起擋住了視線,她吹了口,“豬蹄軟了,盛起來就是了。”
六菜一湯,周士武胃口好,吃了不少,老花抱著米久,認真喂他吃豬蹄上的肥肉,時不時啊啊和他兩句話,飯桌上三世同堂,氣氛融融,周士武吃了滿滿兩大碗飯,完了意猶未盡的看著黃菁菁,“還是花叔的廚藝好,大過年的,能敞開肚子吃。”
這話得來黃菁菁一記白眼,“平日誰克扣你糧食了是不是,喜歡吃就吃,晚上叫你花叔又做。”
周士武重重哎了聲,主動收拾碗筷,黃菁菁讓他坐著也不肯,以往是老花和黃菁菁在灶房洗碗,如今換成了周士武和她,周士武時不時會瞄黃菁菁兩眼,好像看不夠似的,看得黃菁菁無奈,忍不住停下動作望著他,“今天是怎么了,大過年的,跟個孩子似的。”
周士武忙別開臉,握著絲瓜瓤認真刷碗,良久,才道,“昨晚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娘說要去很遠的地方,往后不回來了,要我好好照顧自己,要踏踏實實做人,要知恩圖報,孝順您。”他說這話的時候,斂著眼瞼,神色一片凄惶,“她說對不起我們,沒教我們如何自力更生,以至于我們不懂生活的艱難......”
黃菁菁怔怔看著他,后背冒汗,等著他繼續往下說的時候,他抬起了頭,眼里閃著盈動的水光,“娘,是您教我們如何獨當一面,而不是一輩子活在娘和大哥的保護下,我知道,您是我們的娘,只是,我心里還是難過。”
如果老花在,一定能聽出他話里的矛盾,但黃菁菁原本就不是原主,自然懂得周士武話里的含義,他果然還是看出破綻了,還愿意稱呼她為娘,是打心眼里認可她的吧,“老二,你......”
“娘,您是我們娘哪,永遠都是。”周士武抬起手肘,擦了擦鼻子,聲音復又低了下去,“您是我們娘,永遠都是。”不知從何時起,他隱隱覺得黃菁菁不對,仍然會扯著嗓子罵人,仍然會拿荊條打人,但有些地方終究是有出入的,他娘最怕的就是一家人分開,早放了話,要分家,除非她死了。
但從糞坑里爬起來,一切都不太一樣了,有些事,看似順理成章,實則牽強附會,以前他不懂事,怕黃菁菁罵人,沒往深處想,但隨著家里有了錢,怪異的事兒越來越多,比如,黃菁菁要他們三兄弟去墳頭拜祭的那天,正是她掉進糞坑的那天,太多的巧合疊在一起由不得他不多想。
大過年的,從來只燒錢給菩薩和過世的親人,黃菁菁卻冒著風霜去墳頭,稍微一想就能想出內里的緣由了。
他從不愿多想,村里人為了攢肥,糞坑又深又大,他娘咚的聲掉進去,撈起來明明奄奄一息了,當時孫婆子就說死了,她卻好好活了下來,方大夫也只是說她身體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