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跟唐絕艷回到灌縣,朱門殤在唐門就越住越尷尬。其實他早該想到會是這處境了,偏生留戀溫柔鄉,不知怎地,每回碰上了唐絕艷,他腦袋就犯迷糊。
其實也不是不知怎地,他自已很清楚原因,總之就是得犯迷糊。
跟著唐門船只回到灌縣,他比第一次來時還緊張,進了闊別幾年的大院,想起刑堂還心有余悸。唐絕艷領著他來到一處院落,指著屋子道:“你以后就住這。我要去見太婆,晚些會有人來打掃,你明日去工堂報到,那兒有你的活干。”
“合著你是找我來幫著制藥的?”朱門殤抱怨。
“唐門不養閑人。”唐絕艷丟下這句話就走了,此后幾天再也沒見,倒是來了幾個丫鬟服侍,除了日常三餐有人送,也沒人搭理他。
第二天,朱門殤睡到中午才去工堂,見著了熟人唐柳,當初在唐門就是這人刑囚自已,后來這人被文若善說服,倒戈唐絕艷,算是站對了邊。
朱門殤打了聲招呼,問道:“要我干什么?”
唐柳見著朱門殤也是一臉尷尬,道:“外坊制解藥、金創藥等傷病藥物,正合朱大夫所長。”
“不讓我進內坊?”朱門殤問,“覺得我是大夫,弄不了毒藥?”
“老夫人沒說可以。”
“老夫人也沒說不行吧?”朱門殤道,“得了,帶我去外坊吧,我總得知道在哪兒干活。”
外坊制作解藥,朱門殤見約莫五六十名藥師正在里頭研磨配藥,唐柳帶他進去,這些人只抬頭看了一眼,就又各自埋首苦干。
朱門殤走了一圈,問道,“你們配的是什么的解藥?”
“不見天,外用,用箭泡過,能暈眩致盲。”
見血封喉的毒藥很稀少,能大量生產,附著在兵器上麻痹敵人的毒藥更實用,雖然多半對高手無效,但足以讓已方占優。
“這玩意需要解藥?”朱門殤疑惑,“不是歇息夠了就能恢復?”
“不需要解藥,可內坊做這不見天,屋子里都是藥粉毒氣,得先服過解藥才能干活。”
“那我要干嘛?”
“隨意找些事做,實在沒事可做,坐著也行。”
朱門殤不置可否,走了一圈又回來,問道:“有沒有不見天的藥方?給我瞧瞧。”
“做什么?”唐柳皺眉,“內坊藥方不外流。”
“我得知道是啥樣的毒藥,才好配解藥。”
“這解藥方子用了幾十年,是個好方子,你照做就是。”
朱門殤知道唐柳不信自已,只道:“拿些藥粉給我看看也行。”
唐柳派人取藥,沒多久,一名弟子抱著一小缸毒水進來。那毒水呈黃綠色,略黏稠,味道刺鼻,朱門殤用手指沾了點放在鼻前一嗅,聞著就暈,難怪需要解藥才能干活。
“地黃換白芍,桑皮換紫荊,拿掉麥冬,沒什么屁用,純浪費銀兩。”
“朱大夫,您是大夫,可咱們唐門以毒聞名,累代下來,幾百個前輩過手,咱們的藥方都是千錘百煉的。”
“你那幾百個前輩都是做毒藥的,有沒有干過大夫的?”
“藥毒不分家,是藥三分毒,配解藥的當然都是大夫。”
“那就是他們大夫干得不夠久,試過的藥不夠多。他們是照著藥性解毒,不是照著人解。”朱門殤用手巾將手指擦拭干凈,道,“我今天就干這活,走了,過兩天再來看看。”
他說走就走,連自個都覺得瀟灑,可惜沒瀟灑太久。唐門太大了,沒人帶路,沒過兩個院落就迷了路,撞著個把國字長在臉上的壯漢。
“你是什么人?”壯漢皺眉問道,“鬼鬼祟祟的到處亂走,想干什么?”
你才鬼鬼祟祟!朱門殤腹誹,一面吊兒郎當地答道:“我是二姑娘的朋友,剛從工坊出來,迷路了。”
“柳堂主就這么讓你亂走?”壯漢又緊了緊眉頭,招來兩個人,“送朱大夫回去。”
“不用,我才剛來,想認認路。”朱門殤當即抗議。總不好在這住著,要去哪都不知道吧?擱那院里都見不著外頭的圍墻。
“朱大夫,我是在吩咐我的手下,不是在跟你說話。”壯漢話語氣禮貌而強硬,朱門殤摸摸鼻子,只得乖乖被送回院落。
這他娘的算是被軟禁了?他摸不著頭緒。
與唐絕艷三天不見,腦子清楚多了,朱門殤躺在床上想。往后的日子要怎么過,難不成唐絕艷打算招贅自已?然后呢?當唐門的駙馬,以后就一直住這?
他素來漂泊慣了,直到在青城住了幾年才稍微有落了根的模樣,當時也沒下決心在青城落根,現在反倒要進唐門?再說了,以唐絕艷的性子,很難想像跟她拜堂成親的樣子,這事越想越不對勁。在青城時,他還能在慈心館行醫,偶而才進內城見沈玉傾,順便替謝孤白看病,除了沈家人住的長生殿是內殿,其他地方由得他隨意走動,可到了唐門,除了這院落跟工坊,好像哪也不能去。
難不成這就是傳說中的金屋藏嬌?等問過侍女,得知這院落以前住的是唐絕一名姓溫的妾室后,朱門殤更郁悶了,總感覺自已上了個天大的當。
兩天后,朱門殤才見著唐絕艷。“柳叔說你的新藥方很好。”唐絕艷坐在床邊,招招手,“坐那么遠干嘛,過來,坐我腿上。”
慢,這話聽著耳熟,可說話的人是不是反了?話雖如此,朱門殤還是乖乖走到唐絕艷身邊。
“新藥方能省不少銀子。”唐絕艷將他拉到腿上坐好,右手繞過脖子搭在他肩膀上,“我吩咐柳叔往后把各式藥方都給你瞧過,你能改就改。”
“就這樣?不讓我進內坊?”
“你想做毒藥?”唐絕艷笑道,“你能替我改好毒藥方子?”
“上回來沒見著,想長見識。”朱門殤不想幫唐門制作毒藥,只是好奇。
“內坊是機密。不用急,乖乖住個幾年,我就能帶你去看內坊。”
這話也越聽越不對味,怎么這么像魏襲侯哄姑娘時說的?
“我就這么住在唐門?”朱門殤道,“總覺得像個外人。”
唐絕艷呵呵笑道:“難不成你還想要個名分?”
朱門殤啞口無,只得道:“我沒這么說,你想怎地就怎地吧。”
“嗯。”唐絕艷推開朱門殤,站起身來,“我忙著,今晚就不留宿了,過幾天再來看你。”
“哦……”朱門殤有氣無力地答應著。
就這樣,朱門殤在唐門一呆兩個月,隔三差五的唐絕艷才來見他一次,只在過年時多留了兩天。
娘的,這日子過得愈發像個小白臉了,還是個被包養的小白臉。
他還是沒弄清唐絕艷到底打算怎么安置自已。
※
唐絕艷拉了張椅子在太婆面前坐下,冷面夫人沉吟半晌,問道:“把衡山上的事說說吧。”
唐絕艷笑道:“推了個新盟主出來。”當下把衡山那場昆侖共議的來龍去脈說了。
“沒想到嚴家大公子還有這一手。”冷面夫人沉思著。
“華山被逼急了,狗急跳墻,現在嚴家四面皆敵,幾乎走投無路,漢中以南還得跟青城周旋。至于衡山,李掌門好不容易搶來的盟主之位就這么平白送人,還死了幾城的百姓,實力大損,肯定不樂意,青城還跟襄陽幫眉來眼去的。”
“沈公子野心也不小。”冷面夫人道,“我以為他宅心仁厚,是弱點,現在看來,他殺伐果斷,還比你舍得。”
“絕艷沒什么舍不得的。”唐絕艷知道奶奶意有所指,呵呵笑道,“總不能老讓那些張著大口就想不勞而獲的叔伯們如愿吧?”
唐門是宗族治理,能在唐門擔任高職的幾乎都姓唐,浩繁的宗親為治理奠下厚重基石,九大家里沒有第二個門派如唐門這般根深蒂固,灌縣里處處都有姓唐的人。也因此,每任掌事都不能忽視唐門的宗族勢力之龐大,即便冷面夫人早立下無數功勞,在受命繼任掌門后,仍然必須面對宗族的反噬,非得大開殺戒,才能坐穩大位。
然而如此根深蒂固的唐門卻是個立賢不立長的地方,每回權力變動,都有人才意圖角逐高位,爭斗之慘烈也不是其他幾家所能比擬的。
這是對唐門的消耗,以前如此,以后也會如此。
唐絕艷被立為繼任者后,這場權力斗爭還不算塵埃落定,那些叔伯們見著可乘之機,便開始興風作浪。唐絕艷未婚,也到了該婚配的年紀,能躺在她床上就算立穩了根基,以后便可以依附在她身上,從而獲得權力,因此這兩年,宗親逼婚的態勢越發明顯。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為宗族留后,這都是借口,或許他們認為等唐絕艷生了孩子,就會乖乖收斂,把大權交給丈夫。畢竟冷面夫人是獨一無二的,等冷面夫人不在了,唐絕艷的丈夫還能聯絡宗親,反過來吞噬唐絕艷手上的權力。
比冷面夫人更難得的,是唐絕這般甘于寂寞,不介意被瞧不起的男人。
那些宗親就是一群不住吠叫的狗,等著你決定將手上那塊肥肉扔給誰。肉只有一塊,無論扔給哪條狗,剩下的狗都得認分,但若堅決不扔,他們就會持續吠叫,甚至撲上來撕咬。
拿棒子打死幾條狗是好辦法,然而當此九大家相互傾軋之際,唐門再來一次清洗絕非好事。唐絕艷跟冷面夫人都厭惡這群鼠目寸光貪而無能的人,但說到如何應付,兩人想法卻不同。
冷面夫人覺得只需分了肉,從宗室里找出實力強大且聽話的人,讓唐絕艷嫁給他,剩下的無非就是狗咬狗,不用再分神理會,唐絕艷還年輕,等大事底定再說。
“沒這么好的事。”唐絕艷卻冷笑道,“我跟姐姐從小明爭暗斗,拿性命去搏,那些男人多生了根棒槌就想不勞而獲,不但能跟我睡,還想分我權力?”
“聽說你帶了個男人回來?”冷面夫人盯著唐絕艷,目光如電。
這事一拖兩年,早就傳出了風聲,不用多久,唐門上下就都該知道唐絕艷房里收了個男人,這塊肉誰也別想吃進嘴里了。
“是那個大夫?”冷面夫人問。
唐絕艷點頭。
“為什么帶他回來?”
“他比那些堂兄弟有用多了。”
“當真沒半點私心?”
“就算有私心,我還要不得這點私心?只需不耽擱正事就好。”唐絕艷不以為意,“要拿下青城,還得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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