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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積薪厝火

      “你不追究……”

      “沒什么好追究的。”孟德打斷孔蕭說話,“你知道他沒有威脅,而且他是個很受愛戴的主祭,一直忠于職守。我的意思是,或許古爾薩司默許他幫助娜蒂亞,你沒看到薩司護衛也幫助娜蒂亞?”

      “所以古爾薩司最后的旨意是要你死嗎?”孔蕭在神思樓門口停下腳步。

      “如果古爾薩司這樣說,他們就不用瞞著你了。你不是說老師還能說話嗎?你了解老師,他不介意我們爭斗,甚至希望我們爭斗,只要別太過分,不要影響奈布巴都的強大與未來,他不會制止。你看我就辦得很好,相比希利,他那陣子搞出來的傷亡比我多許多,而我不同,祭司院沒有任何一個除我之外的主祭受到驚嚇。哦,還有你,希望你沒有受驚。”

      孔蕭沒有反駁,他畢竟跟隨古爾薩司許久,很明白古爾薩司的想法,這位智者希望繼承者是個有能力有野心的人。

      “我沒想到你這么寬容。”孔蕭說道。

      “我不是希利。孔蕭,你忘記我以前是個怎樣的人了?”

      “我記得你滿口仁義道德,但很少看到實踐。”孔蕭說道,“就照你說的辦吧。”

      離開神思樓,孟德前往戒律院。他來到地牢,巴爾特斷了肋骨,坐在地上咬著牙忍住不喊疼,見了孟德,不住叫罵。蒙杜克脫臼的手腕已經被接回,跟他的妻子關在同一間牢籠里,這個老實人用憤怒的眼神看著他。

      六名神子護衛坐在牢中,安靜沉穩,他們早將靈魂奉獻給薩神,將生死看得很淡。

      “給他們找大夫,還有傷藥。”孟德吩咐道,“別讓他們受苦,食物必須是好的。”

      他來到牢房最深處,娜蒂亞被關在最里頭的房間,連窗戶都沒有。

      “娜蒂亞小姐。”孟德招手,從人為他搬來一張扶手椅后退下。

      娜蒂亞靠在墻邊,看著孟德,臉上露出譏嘲的笑容:“孟德主祭,恭喜。”

      “謝謝。”孟德禮貌地微笑回答,“我們差點都成功了,當然最后我僥幸得勝。我有幾個問題請教你。狄昂,他現在在哪里?還有你那位刺客朋友,我能請教他的名字嗎?”

      “你害怕他嗎?”娜蒂亞笑道,“他可是有本事在你沉睡的時候潛入祭司院將你人頭割下的。”

      “就像那個李景風?我聽說過他的事跡。我也有蟲聲,雖然都是些老蟲子,不過老人頑固,會更忠心。”

      “那你在薩爾塔一定能看見老朋友。”娜蒂亞冷笑道,“魏華可沒你想的那么忠心。”

      “說起魏華,他是我的老朋友,他傷得很重,我稍后還得去看他。”孟德沉思片刻,道,“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救回來,但我會給他家人一筆足夠的撫恤金。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那刺客是哪來的?”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或許今晚你就死了,我可以等神子回來釋放我。”

      “你知道你爹娘還活著吧?還有你弟弟。”

      “你想干嘛?!”娜蒂亞眼中幾乎噴出火來。

      “你猜我為什么不殺你們?你這么聰明的姑娘,一定能猜著。”

      “你不想跟神子反目,打算用我們當人質?”

      孟德點點頭:“神子死前,我希望能跟他好好相處。我以薩神之名發誓,神子死后你們會得到釋放。我不是濫殺的人,而且我尊敬對手。”

      娜蒂亞一驚:“你想謀殺神子?”

      “我為什么要謀殺神子?”孟德搖頭,“你的聰明還是差了點。”

      “你想等神子走火入魔而死?”娜蒂亞道,“如果他不肯走火入魔,你會自己動手?”

      “他練了誓火神卷,你也看到他現在這樣子了,從沒人在練到誓火神卷三重天后還能活過一個月,他真的非常頑強。”

      “他如果練成誓火神卷,可以毫不費力地把你的權力奪走!”

      “這就比較麻煩了。”孟德沉思,“雖然我覺得不可能,但如果他真是神子,到時會需要您幫忙調和矛盾。”

      “繼續用我威脅神子?”娜蒂亞冷笑。

      “我們還是回到原來的問題吧。狄昂去了哪里?那名刺客叫什么名字,來自哪里?”

      娜蒂亞哼了一聲,沒回話。

      “別讓我傷害你的親人。”孟德說道,“我不會殺他們,但可以折磨他們。不傷皮肉的折磨方式有很多,例如可以扭開你母親的四肢關節,等她痛到發燒,喉嚨都喊啞了,再讓御醫救治她,我也可以讓你弟弟嘗試一下水刑,將他悶入水里,等昏迷了再將他救醒。但我問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呢,我們可以好好說話,不是嗎?”

      “你來不及追上狄昂了。”娜蒂亞說道,“他去前線通知神子你想篡位,讓神子盡快趕回。”

      果然如自己所料,狄昂去搬救兵了。奈布巴都出事,神子必然會盡快趕回,以他那急躁莽撞的性格,兩三天內就率領輕騎回到奈布巴都也不是不可能。

      “古爾薩司病倒這么久,為什么現在才通知神子?”

      “你動手也不過是兩天前的事。上回本來以為能弄死你,結果失敗了,只好派他通知神子。”娜蒂亞譏笑道,“如果今天他在,你根本沒機會逃走。”

      “那可未必。”孟德搖頭,“或許我的武功比你想的好很多,逃出圣司殿不是問題。”

      “若是這樣,那更表示我做對了。”娜蒂亞道,“你如果想派人追他,建議派很多很多人,不然很難成功。”

      以狄昂的武功,得派多少精銳才能攔下他?五個大隊長肯定不夠,十個?如果要保證殺了他,人數可能還要翻一倍。

      “那個白衣刺客呢?”

      “他叫明不詳,跟李景風一樣來自關內,是神子的朋友。”

      “他會躲去哪里?”

      “不知道,誰也不知道,不信可以問波圖,他從不輕易出現。”

      “需要我帶你父母過來嗎?”

      “不知道!”娜蒂亞破口大罵,“用你的屁股想想,他可能躲在會被抓著的地方嗎?”

      “還有誰是你們的同伙?”

      “除了神子衛隊、薩司衛隊跟波圖,沒有了。”娜蒂亞道,“古爾薩司說要保持靜默。”

      或許她說的是真的,孟德想著。他不急著逼娜蒂亞招供,現在最重要的是穩固自己的地位。

      他聽到了喪鐘聲,悠悠揚揚,即便在戒律院最深處的牢獄中,依然聽得清楚。主祭會議很順利,當然,今天早上來找他的主祭就有二十來人,他早就確保了自己的地位。

      娜蒂亞臉色一變:“你把古爾薩司怎么了?”

      “老師很好,只是要卸下薩司的職責,這是祭司院的戒律,薩司病倒不能視事時也會發喪鐘,因為權力必須交接。”

      這樣說來,與其說喪鐘是對前任薩司的哀悼,倒不如說是對新任薩司的歡迎。

      “我必須趕往圣司殿了。”

      “祝你好運,孟德薩司。”娜蒂亞還了個諷刺的微笑。

      離開戒律院后,孟德在悠揚且悲傷的鐘聲下來到神思樓,波瑞克與巴隆率領著一支三百人左右的圣山衛隊守在祭司院大門口。

      “跟我進來。”

      抵達矩廳時,包含波圖在內,四十二名主祭正在等待。他們先是看到孟德,又立刻看到矩廳外包含波瑞克與巴隆在內的三百名圣山衛隊,臉色都是一變。

      孔蕭不滿道:“孟德主祭,這里是矩廳!”

      “諸位主祭見諒,我害怕刺客。”孟德說道,“你們中有些人應該已經看過那刺客的武功了,而且娜蒂亞說她在祭司院還有同伙。”

      “誰?”孔蕭問道。

      “還沒問出來。”

      神子回來前,孟德必須保證奈布巴都大部分主祭都是自己的盟友,就是昨晚名單上來拜訪他的那二十幾名主祭。

      至于其他主祭……他們應該都會是娜蒂亞的“同伙”。

      神子趕回前,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孟德想著。

      “孟德主祭。”那爾主祭第一個開口,“我們能探視古爾薩司嗎?我非常關心他。”

      “薩司很安全,沒有生命危險。”孟德說道,“叛亂已經敉平,細節還需要犯人口供,我想戒律院會處理好。”

      “是妖女對古爾薩司下毒嗎?”

      “神子知道這件事嗎?”

      “娜蒂亞為什么要謀害薩司?”

      問題太多,七嘴八舌,孟德只是點頭,道:“關于案情,之后孔蕭主祭會調查,必將水落石出。”

      還是孔蕭阻止了這場騷亂:“諸位主祭,真相會在戒律院調查后公布,這樣是問不出結果的。孟德主祭,請主持會議。”

      孟德照慣例在誦念過衍那婆多經的祈福經文和騰格斯經的宣誓經文后,宣布會議開始,在喪鐘過后的矩廳里選出新任薩司。

      “今天來矩廳的人還不到半數。”魯溫主祭說道,“喪鐘已經發出,我們是否要等幾天,再等幾名主祭回到巴都,再選薩司?”

      那爾主祭道:“這太浪費時間了,剩余的主祭可以之后補上他們屬意的薩司人選。”

      泰西主祭說道:“這樣選出來的也是代理薩司,孟德主祭早就是代理薩司了。”

      爭論一時不休,孟德提議表決是否要選出新任薩司,二十六票贊成對上十五票反對,決定今晚就選出薩司。

      毫無意外。所有的主祭都知道,希利死后,自己就是新任薩司,沒必要為過場耽擱時間。

      “現在,請各位用備好的紙筆寫出心目中認為適合成為下任薩司的人選。”

      在主祭們投票的時間里,禮儀司的馬蘭主祭命人取來代表薩司的黑袍。

      孟德得到四十一票……四十一票?孟德看了眼一直站在墻邊無人理會的波圖主祭,投票是否選出薩司時,他就沒有參與投票。

      馬蘭為孟德披上繡著金線的黑袍,覆蓋在他原本的主祭服上。這只是禮儀的一部分,隨著投票結束,披衣儀式后,祭司院會敲響“圣鈴”,一樣是借由鐘聲發出,一共四十四次四響。明日一早,祭司院里所有主祭、大祭、小祭會聚集在神思樓前為他加冕,他將戴上那頂繡著太陽金線的高頂帽,屆時他才是真正的薩司。他會發表一番為奈布巴都祈福、光耀薩神的誓詞,這誓詞他曾經準備過無數遍,后來他將那篇誓詞扔到火爐里,現在他得重擬一份。

      孔蕭會帶著三名主祭來到祭司院門口,那里會站滿民眾,孔蕭宣布的第一句話會是:“我們已擁有領著火把的人!”接著孔蕭會宣布他的全名:“孟德?伊爾?維多爾是我們的新任薩司!”

      他會站在薩爾塔頂端,讓世人遙望膜拜。民眾會獻上鮮花,跪拜,歡呼,亞里恩宮會派來載著亞里恩的馬車,等待接受新任薩司賜福。

      波圖來到他面前,溫聲道:“恭喜你,孟德薩司,現在能放其他主祭離開了嗎?”

      “我從沒不讓他們離開。”孟德說道,“難道你覺得我有可能沒法當選薩司?”

      “不,您一直都是古爾薩司所青睞的人。再說了,矩廳的地板跟墻上還有背叛者的血跡,孔蕭主祭應該會處罰那些打掃不力的學祭。”波圖搖頭,“您今晚打算在薩爾塔歇息,還是請古爾導師離開圣司殿?又或者回自己家中?”

      古爾已經不再是薩司,無論階級,退休的祭司通常會被稱為導師。

      “我要回家。”孟德說道,“薩爾塔屬于神子,圣司殿屬于老師,我會在祭司院找個地方暫住,直到老師蒙受薩神召喚。”

      波圖點點頭:“我必須照顧導師,孟德薩司,請容我告退。”

      “我想見老師一面。”孟德說道,“下午我就來過,但老師在休息。”

      “現在是屬于您的時刻。”波圖說道,“您應該接受眾人的祝賀。”

      “請你稍候。”

      主祭們在祝賀完新任薩司后紛紛離去,孟德跟著波圖前往圣司殿。

      “你并不希望我當上薩司?”來到逐光園,孟德停下腳步,問道,“你沒有選擇我。”

      “不需要我這一票,也沒人在乎。”

      “你覺得我會對神子不利?”

      波圖笑了笑,滿是無奈:“我們都心知肚明。”

      “你認識我四十年,從你還是學祭時就認識。”孟德疑問,“你該知道我的才能。”

      “孟德薩司,您的才能我從不懷疑。”波圖說道,“但只有神子愿意收留流民。”

      “他是為了壯大自己的勢力,不是因為善良。”

      “我明白。”波圖沉吟片刻,道,“我一直是個天真的人,當有好事降臨在貧苦之人身上時,我會感到喜悅,即便那只是富人輕蔑的嘲諷,誰知道呢?乞丐不會在乎你把銀幣扔在屎堆里還是親切地交到他手上,那至少是件好事。”

      “你想謀害我,我赦免了你的罪,但你也不感恩。波圖,無論希利還是古爾薩司,處在我這個位置,我們不會考慮每個人,你也是,你也不可能考慮每個人。你讓刺客殺我時也沒同情過我,你一直都知道權力斗爭的慘烈,你很清楚這是古爾薩司默許的斗爭。”

      “我懂,否則我早去偏僻的村落當個無名小祭了。”波圖嘆口氣,“我一直照著你們的心意做事,即便知道會有犧牲。我欽佩古爾薩司的眼界,但祈望自己永遠不要爬那么高。”

      孟德拍了拍老友的肩膀,走進圣司殿前廳,波圖為他打開了門。他看見了古爾薩司。跟希利不同,如非不得已,他絕不會想傷害老師,孟德想著。無論基于自己對古爾薩司的情感抑或者政治上的理由——殺害前任薩司絕對是個后患無窮的壞榜樣,更會激起祭司院的仇視——古爾薩司值得一個安穩的老年。

      他緊了緊身上失而復得的黑袍,來到古爾薩司面前。“老師。”他開口,聲音竟有些哽咽,“我贏了。”

      古爾薩司睜開眼看著他,孟德輕撫著古爾薩司的手背,彎下腰親吻。對這位老師,他只有尊敬,沒有惡念。古爾薩司教導自己斗爭,讓自己成為一個足夠優秀的領導者,并試圖將這個帝國交給自己。

      然而古爾薩司的眼中卻是憐憫、惋惜,還有更多的遺憾。“老師?”他詫異地問,“我做錯什么了嗎?”

      一聲巨響,古爾薩司的床板被掀起,一條高大的人影從床下翻起,巨大的拳影籠罩住孟德。

      狄昂?他躲在這多久了?一天?兩天?

      沒有細想的空間,孟德雙臂向上一舉,勁風激蕩,掛在床上的簾幔紛紛倒落。一股醇厚、澎湃、無可抵御的巨力撞來,孟德雙足下陷,在地磚上踩出兩尺見方的裂痕。

      沒這么容易!就算打不過狄昂,他也不是沒有逃生的本事,這祭司院還在他掌握之中!孟德飛起一腳踹向狄昂心口,這一腳用盡平生之力,勁貫千鈞,狄昂退了一步,嘴角見血,孟德借著一踢之力,身子向后彈飛。

      他感覺到背后勁風響動,但這一腳已用盡他全身之力,他來不及轉身,他從沒想過這件事會發生。

      難道一個人真的可以偽裝這么多年?

      這是波圖第一次動武,這輩子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殺人,殺的還是自己的故交好友。沒有花俏的招式,沒有復雜的變化,他只是用盡全力推出這兩掌。

      打中孟德后背時,他感到一陣惡心,仿佛那兩掌是打在自己背上,肚子涌起劇烈的激蕩。他感覺自己內在的所有一切,都在這瞬間被打出來,像是內外翻轉了般。

      那天之后,慈悲的波圖有了另一個稱號——

      卑鄙的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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