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薩神賜福與你。”他說道。
失去兒子的父親說:“王宮衛隊只管那些有錢人的房子,眼睜睜看著流民劫掠我們,卻像防賊一樣防著我們。”
“只有孟德主祭看顧我們。”有人喊道,“您還特地來看顧我們,沒有幾個主祭愿意來羊糞堆。”
激昂的贊揚聲從四面傳來,聲量之大竟讓孟德有些暈乎,這些羊糞堆的居民由衷地感謝自己。這很好,他沉寂太久,登上薩司之位前,他還要壯大自己的聲譽。那可是對抗神子的重器。
前往祭司院的路上,他撞見老熟人。
“波圖主祭。”孟德喊住馬上的波圖。
“孟德主祭。”波圖看了看孟德身后,“保護你的人真不少。”
“你剛從流民營回來?”孟德問,“那里還好嗎?”
“除了流民少了點都很好。”波圖道,“就像羊糞堆賣的肉包一樣,指甲縫大小也是塊豬肉。”
波圖難得會這樣挖苦人,好人發脾氣沒什么殺傷力,重要的是他站在隊伍的哪一邊,波圖對權力沒有欲望,而且有聲望,他可以得到赦免。
“我對昨晚發生的事感到難過。”孟德說道,“但這是為了保衛巴都的犧牲,娜蒂亞小姐做得太過分了。”
“我不是評斷對錯的人。”波圖說道,“天上的一切交給薩神,人間的事交給古爾薩司。”
“古爾薩司?”孟德心底突地一跳。
“古爾薩司回來了。如果你想逃走,這是最后的機會。”
“你相信娜蒂亞的謊?”
“那不關我的事,孟德,你知道我一向聽命令辦事。”波圖策馬向前進,“孔蕭在祭司院等著迎接你呢。”
“你要跟我一起回祭司院嗎?”
“不了。”波圖張望孟德身后,那是百余人的圣山衛隊,“我不喜歡走在前呼后擁的道路上。”
老好人也是會有使小性子的時候,孟德笑了笑,示意圣山衛隊讓出道路。但那句古爾薩司回來了卻讓他煩躁起來。
這當然不合理,如果古爾薩司出征回來,一定有車隊護駕,而且自己早就被抓走了,如果怕自己逃走,波圖也用不著泄漏消息。
或者這是波圖的計謀,波圖向來聽話,他會遵從古爾薩司的旨意,那袒護神子也不足為奇,娜蒂亞刺殺自己的計劃就安排在波圖房間附近。
無論如何自己已沒有退路,希利殷鑒不遠,權力斗爭下的勝敗就是如此殘酷,贏家獲得一切,輸家連性命都沒有。
來到亞里恩宮前的廣場,將近三千人的隊伍已經集結完畢,波瑞克、奧倫、巴隆三位大隊長佇立在隊伍前頭。
“我有一個很不幸的消息告知大家。”孟德提高音量,將聲音遠遠傳出,“妖女娜蒂亞脅持了古爾薩司,并將他藏起,她想謀反。”
即便聽到這樣重大的消息,圣山衛隊都沒有發出聲音,孟德欣賞這支隊伍的訓練精良。
“妖女遣散王宮衛隊在流民區的保護,昨晚的騷動就是妖女的布置,她想利用流民制造奈布巴都的混亂,鏟除虔誠且忠心的主祭。”
“我們要到祭司院救出古爾薩司。”孟德高聲喊道,“將妖女抓住。”
“抓住妖女。”波瑞克帶頭高呼,緊接在他聲音后,是三千聲整齊劃一的呼喊。
“我們可能會遇到一些抵抗,你們會聽到謠,但你們要相信一件事,我們做的事是合乎薩神心意,合乎正義,更是合法。”
“殺掉阻擋在我們面前的人,無論他是什么身份!”
“殺掉阻擋在我們面前的人。”波瑞克高聲昂揚,但這次回應的聲音明顯小了許多,與同為圣山衛隊的同袍廝殺使他們猶豫,這像是內戰,當中說不定會有他們熟識的人。
“殺掉阻擋在我們面前的人。”孟德高聲大喊,“因為他們為不義而戰!”
“殺掉阻擋在我們面前的人。”圣山衛隊高聲大喊。
大街上門戶緊閉,瓷器街卻是照常營業,綢莊的掌柜打開門目送著隊伍前往祭司院,隊伍里有不少老主顧。
祭司院門口拉起鹿角,隔著大門望向庭園,戒律院的衛祭軍整齊,長槍與長刀在陰沉沉的天空下羅列。
孔蕭主祭有恃無恐站在隊伍前頭,跟在他身后的還有那爾等幾位主祭。
“副院長,你打算造反?”孔蕭昂聲道,“古爾薩司已經下令逮捕你。”
孟德提高音量:“孔蕭主祭,你也被妖女欺騙嗎?娜蒂亞脅持了古爾薩司,昨晚流民營的大火就是她主使,請立刻逮捕娜蒂亞。”
“胡說八道!”孔蕭疾厲色,“古爾薩司就在祭司院里,所有主祭都見到他回來了。”
他為什么這么有把握?孔蕭也支持娜蒂亞?不,孔蕭沒這么輕易就被說服。孟德道,“只要把妖女交出來,我愿意去見古爾薩司解釋。”
“你要攻打祭司院?”孔蕭大怒,指著孟德,“所有跟隨孟德的衛祭軍聽令,古爾薩司有命,孟德是背叛者,盡速將他擒下。”
圣山衛隊幾乎不受動搖,孟德很清楚,古爾薩司不在時,自己就是古爾薩司的繼承人。他有比孔蕭更高的權力,只有古爾薩司能命令圣山衛隊。
“娜蒂亞呢?她為什么不敢出來跟我當面對質?”孟德道,“孔蕭主祭,我不希望戰士的血沾染祭司院的土地,但如果您盲目袒護叛徒,我必須冒犯。”
“誰說我不敢出來跟你對質。”
娜蒂亞從祭司院里走出,她身旁跟著包括厄斯金在內的六名神子親衛隊,還有她的父親蒙杜克跟弟弟巴爾德,娜蒂亞指著孟德,“孟德,你敢跟我在古爾薩司面前對質嗎?”
“我當然可以跟你在古爾薩司面前對質,但我不相信你的詭計。”
如果古爾薩司真的在祭司院,這場兵變只要古爾薩司露面就會立刻結束,自己毫無退路。
“恕我冒犯,只要古爾薩司愿意出面,我必將跪地自盡,懲罰我無知愚蠢帶來的騷動,否則我必須讓圣山衛隊跟隨我進入祭司院。”
孔蕭冷峻的臉上已經壓抑不住憤怒,但嘴角卻帶著譏嘲:“你會為你的貪婪與愚蠢付出代價”
孟德心中突地又一跳,他看見娜蒂亞譏嘲的笑容。
“讓圣山衛隊進來。”孔蕭下令。
“守住要道。”孟德也下令,“小心戒備。”
將近三千人的隊伍要進入祭司院可不容易,孟德在圣山衛隊護衛下進入祭司院,戒律院的衛祭軍放低他們的長槍與彎刀,沿著道路兩側佇立,穿過騰格爾與衍那婆多的圣像后,三千人在神思樓外圍列成三十個大方格。
學祭與小祭們躲到課堂與辦公處,波圖與孔蕭下令照常辦公上學,就像往常一樣度日,免得引起騷動,但這當口誰有心思上課,他們像是老鼠不時從窗口偷偷探出頭來,臉上有驚訝也有好奇。
“將隊伍打散,注意隱蔽處。”孟德吩咐波瑞克大隊長,“我們不想傷害同胞,但也不想被同胞傷害。”
圣山衛隊很快就占據神思樓附近每個可能埋伏的險處。娜蒂亞站在神思樓門口,厄斯金橫在她身前,她的眼神堅決且毫無膽怯。
真不愧是當過火苗子的人,孟德稍稍舒展筋骨,竟然感到緊張,難道自己猜測有誤?一切都是古爾薩司的計劃?他將眼光放到神情緊張的蒙杜克,以及額頭上滿是汗水的巴爾德額身上時,再也沒有懷疑,如果古爾薩司真的在祭司院里,根本沒有任何值得害怕的事。
他笑了笑,他已經猜到娜蒂亞的計謀,他想誘使自己進入一個容易埋殺的地方。
“波瑞克、奧倫,你們跟我前往參見古爾薩司。”他轉頭對孔蕭說道,“孔蕭主祭,我還需要一些護衛,至少五十人。”
他看到娜蒂亞的眼色變了,但立刻寧定。
“隨便你,但不要驚擾到古爾薩司。”孔蕭說道。
“驚擾?”孟德不知道孔蕭為什么用這個詞,只笑道,“當然不會。”
他讓波瑞克點了五十名精銳,當中至少有十名小隊長,其余的人都經過精挑細選,功夫只會比普通小隊長更好。這樣的防護下他不用擔心刺客。之后跟著孔蕭與娜蒂亞一同進入神思樓,在經過矩廳的廊道前,娜蒂亞忽道:“你要帶這么多人去見古爾薩司?”
孔蕭說道:“這里人太多了。”
“小隊長以下的人守在這條通道。”孟德說道,“你們知道要聽誰的命令。”
“還是太多人了。”孔蕭說道,“你不能帶這么多人去見古爾薩司。”
“我們還沒到圣司殿。”他察覺到娜蒂亞臉色的變化,眼神中透露的不安。
抵達矩廳后,孟德指著十名小隊長說道,“你們留在矩廳。”同時將目光放在蒙杜克與巴爾德身上。
娜蒂亞也道:“爹、巴爾德,你們留在這里。”
抵達逐光園時,這里離圣司殿只剩一個前廳,留在孟德身邊的人剩下兩名大隊長,跟在身旁的也只有孔蕭主祭與娜蒂亞。
“他們必須留在這里等消息。”孔蕭說道,“沒有古爾薩司的傳召,誰也不能進入。”
“波瑞克、奧倫,你們留在這里。”孟德給了兩位大隊長一個眼神,兩人站在逐光園的門口旁,全神戒備。
波圖一如既往,守在圣司殿的前廳,照理說這老好人升上主祭后就不該繼續侍門,但古爾薩司沒找到更好的替代人選。所以暫時還是由他侍門。
“波圖主祭。”孟德點頭打招呼,他注意到孔蕭沒有如預期地站在自己身后。這不是刺殺的樣子,所以孔蕭并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至少他沒參與其中,這有問題,那就是如果孔蕭沒有參與,他為什么會欺騙自己古爾薩司回來了。
娜蒂亞冷笑道:“波圖主祭,孟德主祭到了。”
波圖道:“孟德,古爾薩司在里頭等你。”
“我拒絕進入圣司殿!”孟德回答得斬釘截鐵。
“孟德主祭!”孔蕭怒道:“你太無禮了?”
“我認為娜蒂亞在里面安排了刺客。”孟德看著娜蒂亞,想從這小姑娘臉上看出不安不容易,但無論她終究年輕,在呼嘯而過的狂風前,她不可能穩如泰山。
“你以為我是那種人?”孔蕭臉色冷峻得可以凍死人。孟德幾乎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氣,這位執法官依然有著祭司院最威嚴的眼神。
“從逐光園到前廳只有幾丈的距離。”娜蒂亞道,“你的人在外面。”
“這不是我要冒險的理由。”孟德搖頭,把目光看向波圖。
波圖一如既往來到門前守候著。
孔蕭怒道:“很好!在冰獄里你有很漫長的懺悔時間。波圖主祭,你開門吧。”
圣司殿的大門緩緩打開,波圖如此直接地開門反讓孟德訝異,而隨著大門打開,孟德感覺到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臉上的笑容與穩重也隨之停頓。
從大門縫隙中,他看見古爾薩司正端坐在那張熟悉的大床上,雖然他的身影被神子座位遮蔽住大半,但就這樣的距離,他能看清楚那是古爾薩司,半閉著眼睛,慈祥又莊嚴的臉容有些蒼白。
那種酸麻的感覺從腳底爬上腰側,爬上胸口,讓他失去渾身的力氣,他的手腳與身體動彈不得。
他相信如果酸麻爬到他的心臟,那他的心臟也會毫不猶豫地停止。
古爾薩司真的在祭司院。
這一切都是計謀,引誘自己犯錯的計謀?古爾薩司認為自己會是神子的威脅,像是排除希利那樣引誘自己?而自己真就是神子的威脅?
對這位古稀老人的尊敬與景仰讓孟德陷入恐懼,腦袋幾乎無法思考,腦海里只有不可能三個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遮掩即將軟倒的雙腳,就算要死,他也要死得有尊嚴,就算現在一切都不能挽回,他也要有尊嚴地死去,因為他曾是古爾薩司青眼的繼承人,他不能辜負曾有的期望。
丟了性命之后,不能丟的是尊嚴,他仍站得筆挺,抬起軟麻的雙腳走進圣司殿,但身子已經不住顫抖。
他剛踏入圣司殿,就聽到古爾薩司的聲音。
“停在那里,孟德。”熟悉的聲音響起,“你忘記禮貌了?”
孟德停下腳步,他想直視這位老人,但聽到這話,立刻單膝下跪,左手撫心,恭敬道:“孟德參見古爾薩司,愿薩神護佑薩司身體康健,智慧照耀巴都。”
沒有聽到起身的應答,只聽到老人一聲嘆息:“你讓我失望了。”
身上那股寒意聚集到孟德的額頭,凝結成一滴冷汗滴下。孟德頭皮發麻,他想抬頭,但古爾薩司還沒有回禮。
他感覺到娜蒂亞在他背后冷笑,以及孔蕭冰冷嘲諷的眼神。波圖呢?他想什么?他大概感嘆自己犯下跟希利一樣的錯,古爾薩司會為神子拔除一切障礙。
自己證明了自己會是那個障礙。
但他還是有疑問。
“古爾薩司,我有疑問。”孟德收起發顫的聲音,他已經決定讓自己走得有尊嚴,就不能示弱,“您不是在前線?為什么這么快就趕回?”
“阿突列已經不足為懼,我希望神子能建立功勞,也需要為神子掃蕩所有的阻礙。”
果然,這是引出自己的計謀。回過神的孟德開始思考,自己從哪一步落入陷阱,從他開始懷疑娜蒂亞開始?因為自己無意中在魏華房間里見到現在的蟲聲……
這陷阱太復雜,這不是古爾薩司會布置的計謀,還有,蒙杜克跟巴爾德的恐懼不像偽裝,他們沒那種心計。
“你讓我失望了。”古爾薩司說著,“孔蕭主祭,請你將孟德帶走。”
“我還有其他疑問。”孟德注視著地板,試圖將目光稍微往上挪動,穿過擋在身前的神子座椅,望向古爾薩司。
“為什么娜蒂亞要刺殺我?”孟德說道,“她也是您籌謀中的一部分。”
“神子身邊需要有用的人。”古爾薩司回答,“只有忠誠不夠,娜蒂亞展現了能力。”
“那我最后有個祈求。”孟德說道,“雖然我罪該萬死,但我希望能請你為我祈福。”
“我在戰場上受傷了。”古爾薩司說道,“你上前來,讓我為你祈福。”
孟德正要起身上前,忽地聞到一股異味。
什么味道?是……便溺物的味道。
從神子椅子側面望去,隱約間,他看見古爾薩司腳下滲出的水痕……
這瞬間,孟德想通一切,所有古怪,孔蕭的古怪、波圖的古怪,娜蒂亞的古怪,還有古爾薩司的古怪。都在這瞬間有了合理的解釋。
“不!古爾薩司,我自知罪大惡極……不當受福。”他站起身,“容我告退。”
就在他站起身瞬間,從神子座椅背后飛起一條白色身影,一條銀光迎面撲來。
刺客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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