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大的隊伍,藏在那里不會被討伐?”
“討伐?你說的是圍獵?”
“嗯,蘇瑪巴都叫討伐,我們是仁慈的衍那婆多追隨者,我們不圍獵游民,只有討伐。”
穆特沒有起疑,只道:“可能是人數太多,圣山衛隊與巡邏隊伍一時也不敢冒險。”
“樹大招風,投靠這樣的隊伍很危險。”
“樹大招風?這比喻非常貼切,您真是博學又強壯的人。”穆特道,“但流民必須團結,團結的流民才能保護自已。”
或許也是因為他們只有十幾名戰士,連村衛隊都不會懼怕這樣的隊伍。
“奈布巴都是誰要找那把黑色的刀?”李景風又問,“這把刀有什么故事?”
“不知道,風聲是幾個月前傳來,草原上的馬匹很快,但經過好幾張嘴巴說出來的聲音就會很模糊,只知道帶著刀去奈布巴都,亞里恩宮,或者祭司院,會答應你的任何條件。”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聽說草原上已經為了這把刀流了很多血,還有流民守在通往奈布巴都的通道上伺機搶奪。也有人認為,這是羊不活的陰謀,他想讓流民自相殘殺。”
李景風摁下想問羊不活是誰的沖動,再問:“有消息說這把刀在哪里嗎?”
穆特搖頭:“沒有流民會泄漏這個訊息。”
“經過瓦爾特巴都時,我幫你們進城打探消息。”李景風說道,“我也打算去奈布巴都,我們一起走。”
穆特大喜過望,道:“太好了。”
有李景風當斥侯,穆特的隊伍在草原上不會遇到巡邏隊,但凡遠處有隊伍聚集,李景風便讓隊伍繞路,穆特雖然看不見敵人,也照著李景風吩咐,隊伍白日圍獵,前進,入夜歇息。腳程雖慢,卻讓李景風多學些關外風俗。
“再往前走便是道路,沿著道路便能到瓦爾特巴都,我們不能再前進,會遇到巡邏隊。”穆特說道,“我們現在就很危險,必須往西躲避。”
李景風指了指南邊的丘陵:“你們在那里等我消息,我之后再來會合。”
瓦爾特的領地臨接三龍關,位在五大巴都中最東邊,也因靠近三龍關,五大巴都中漢人最多,李景風遠遠眺見道路上絡繹不絕的人潮,宛如一條斷斷續續的螞蟻隊伍。步行的人群,馬車、駱駝、馬匹,三三兩兩在道路上行進。
青城過年最熱鬧的時候也沒這么多人進城,這人潮反而像是湘地因戰事流離失所的難民,但這些人肯定不是難民,他們的臉孔安靜祥和,甚至有些興奮,也帶了充足的食物與過夜用的帳篷,這人數多到讓李景風起了疑心,但他的眼光立即被遠遠即能望見壯闊圓頂以及高聳弧形尖塔所吸引。
巴都沒有城墻,但幅地遼闊,比青城都還大上幾倍。除了外圍的帳篷,大多是磚造房屋,各種由圓與角組成奇異圖飾琳瑯滿目。
巴都里都是人,人山人海,喧鬧吵雜,連停下駱駝的地方都沒有。
“您是來朝圣的嗎?現在巴都不允許坐騎進入。”一名十歲小童攔著他,“給我兩錢碎銀,或者八分之一的銀幣,我幫你看著駱駝,就在這棵樹下,你沒辦法找到其他更便宜幫你看駱駝的人了。”
樹下停了許多馬匹跟駱駝,擁擠得連能騰挪的位置都沒有,系在樹上的繩索多到像是這棵樹剛受了重傷,要包著布條止血。不只這棵樹,周圍到處都是牲口,樹下、欄桿、屋前,除了人之外就是牲口,牛馬駱駝各種糞便的酸臭味濃烈得讓人難以呼吸。
上次看到這么多牲口還是在漢中大戰的時候。
看來這小童能發筆橫財。
“我是來朝圣的。”李景風躍下駱駝,“要往哪里走?”
“跟著人潮走。”小童給了他一塊木牌,將另一塊木牌系在駱駝脖子上,“怎么進去不難,怎么出來會更難。你得認得這棵樹。對了,你餓了嗎?我有賣羊肉餡餅,兩個只要八分之一銀幣。”
就算關外物價再高,兩錢銀子買兩個羊肉餡餅肯定也是天價,李景風揮手道:“不用。”
他強烈好奇到底這些人在朝圣什么,估計是如少林佛誕之類的祭典,他聽說過少林佛誕,那也是盛況空前,可說是九大家中最熱鬧隆重的聚會。
他跟著人潮前進,抓緊自已的褡褳預防扒手,他見到三步一跪前進的信徒,拿著古怪法器,不斷默誦經文前進的百姓,也有被保鏢護持著前進的貴族,還有叫罵著維持隊伍秩序的王宮衛隊跟衛祭軍。各種吵雜的聲音混著濃重的汗臭味,就算是尚有寒意的初春,李景風也熱得剛踏入巴都就混身是汗。
從早上排到中午,他才通過攔阻跟維持秩序的衛祭軍盤查,到了這里,隊伍變得整齊,道路上是四排虔誠的信徒,依序緩緩前進。
有人前進,就有人離開,離開的人有的滿眼含淚,有人眼神堅毅,更有人是被攙扶著離開。
狂熱,李景風感覺到一股狂熱,那股狂熱正在感染他身邊的人,甚至包括他自已。隨著隊伍前進,那股狂熱已經感染了周圍的人,他們變得安靜,虔誠,更多人頌念著經文,他發現隊伍正往一座廣場前進,但人潮多到他無法看清廣場里有什么。
他隱約看見前方的人正在跪拜。
吵雜的聲音漸漸平靜,漸漸的,只剩下低吟的誦經聲。
當前方的人群走入廣場,匍匐著跪下時。
李景風看見了楊衍。
不,應該說是楊衍的石像,它左手持經,右手持刀,身著甲胄,戴著奇怪的帽子,雕刻栩栩如生,連長袍隨風飄動的折痕都細致無比,單是臉上那熟悉的疤痕,李景風一眼就認出那是楊衍。他張大嘴巴,兩眼瞪直,簡直不可思議。
楊衍的石像怎么會在這里?也不對,李景風腦中一陣暈眩,應該要問的是這里怎么會有楊衍的石像?他目瞪口呆,看到周圍人早已下跪,正在對著石像跪拜,模樣虔誠。
顧不上露怯,他拉住一名剛起身的信徒詢問:“這石像是誰?”
“這是神子,你不知道?”那人訝異道,“這是奈布巴都送來的神子像。”
李景風瞠目結舌,一時不知要說什么。
※
踏過深闊的圣司殿,塔克來到楊衍面前,這里以前有張床,現在床前放了張高貴的華椅,靠背足足有一丈多高,左右扶手寬得要張開兩手才能扶上。
塔克的頭發梳理得非常整齊,身上也噴灑香料,高樂奇就站在他身后,兩人在座椅前五尺停步,單膝跪地,左手撫心,楊衍知道,他身后大床上的古爾薩司正站起身來,表達對亞里恩的尊重。
這是亞里恩宮與祭司院之間的禮儀。
但楊衍不用站起,因為他比古爾薩司更貴重。
“塔克參見神子,與薩神之仆古爾薩司。”
楊衍微微闔首,示意塔克上前,塔克起身前進幾步,在楊衍面前跪下,楊衍伸出手,按在塔克頭頂。
“薩神之子賜你權柄,賜福與五大巴都及所有吾父子民。”
塔克緩緩起身,恭敬回禮:“感謝神子賜福。”說著退回五尺的距離。
“今年的歲收?”
“去年的干旱讓收成減少兩成,這是很嚴重的災害,我們已經向其他巴都購買糧食,不會再讓巴都缺糧。”
“辛格拉大師還好嗎?”
“大師很好,正在在亞里恩宮作客。”
那位第一個雕刻神子像的大師,即便在亞里恩宮被暴民圍困時也沒有逃走,他拿著雕刀,用老邁的身軀守在他最后的作品面前,打算捍衛自已的創作與信仰,與任何想破壞這石像的暴民同歸于盡。直到神跡發生,他才頹坐于地,松了口氣。
不,根據他的弟子說,辛格拉大師其實非常遺憾暴民沒有闖入,當他完成世上第一尊神子像時,他的雕刻生涯就到此圓滿,唯一能為他錦上添花的,就是他守在自已最后最完美的作品前,用老邁的身軀揮舞著雕刀阻止暴民,這不僅能為他添上幾抹悲壯色彩與神學上的象征,有朝一日甚至能成為他人雕刻繪畫的題材。
作為雕刻師,有什么比成為被雕刻的對象更加偉大?他是偉大的藝術家,也是悲壯殉道者,這絕對是連西方蠻族的大師都不能企及的高度。
實際上,甚至有弟子說暴動那晚,辛格拉大師在寢室里不住傻笑,不僅興奮的睡不著,還試著擺弄各種揮出雕刀的姿勢,以便找出好看且莊嚴,宜于后人作畫與雕刻的姿勢。
他頹坐于地時,只怕不是松了口氣,而是失望的嘆息。
這是蟲聲打探來的消息,雖然無用,但當王紅轉告時,還是讓楊衍笑了。
這之后,神子的雕像作為亞里恩宮的私產,被留在亞里恩宮,他的復刻品,一尊聳立在亞里恩宮前的廣場,就在差點燒死王紅跟楊衍的那座祭臺的位置上,作為見證神跡發生處的紀念。另外四尊,則在古爾薩司授意下,送往其他四大巴都。
“四大巴都喜歡我們的禮物嗎?他們怎么處置?”楊衍詢問,當然,蟲聲已經將消息傳回,但楊衍還是問了塔克,這很重要,古爾薩司教導楊衍:“不要讓你的人覺得他不被需要,這會令他們不安,他們要自覺被需要,才會覺得你重視他,減少背叛的可能。”
“瓦爾特將神子像聳立于亞里恩宮前的廣場,無數信徒前來膜拜,擠得水泄不通。葛塔塔巴都將神子像視為莊重的禮物,收入祭司院,沒有放出消息,蘇瑪巴都將神子像列于祭司院前,也宣布了消息,除了吸引觀賞的人群外,沒引起太多注意。”
其實神子像還是引起騷動,蘇瑪巴都那些衍那婆多信徒對著雕像指指點點,評論的都是手藝,姿勢與創意,楊衍相信辛格拉如果聽到蘇瑪子民的評語,一定會暴跳如雷。
“阿突列巴都則復雜許多,達柯薩司想打碎偽神的雕像,而其他大祭反對,認為仍須查證。”
直到聽到其他巴都的蟲聲回報后,楊衍跟王紅才知道古爾薩司的心思有多深沉。
“這是一個忠心的測試,信仰的測試,也是古爾薩司陰狠的算計。”王紅掩不住語氣中的佩服與敬畏,簡單送出四尊雕像,不僅讓神子降臨的消息迅速散播到平民之間,也能藉由四大巴都的應對判斷他們對神子的態度。
瓦爾特確然是臣服的,認同了神子降臨,葛塔塔巴都還想觀望,因此將神子的消息秘而不宣,但來自其他巴都的消息很快就會傳來,葛塔塔依然要面對問題,蘇瑪巴都的子民不相信神子,而阿突烈巴都卻因為一尊雕像的看法不同而發生分裂。
他正在迅速豎立神子的威望,而能讓人最信服的原因,則是古爾薩司自愿位屈于神子之下,這是很重要的原因,如果古爾薩司將神子置于薩司之下,無論是否以輔政的名義,神子都可能被懷疑為偽神,不可能有薩司權柄能壓過神子,即便是在世俗上。
古爾薩司讓楊衍凌駕于祭司院之上,自愿退位成為神子的幕僚,尊重哈金的地位,當真是深謀遠慮。楊衍相信,送神像只是古爾薩司的第一步,他立刻就會決定要對誰動手。
“那尊真跡你有好好保管嗎?”楊衍微笑道,“你不會抽打我的石像吧。”
“神子在上,塔克連這樣褻瀆的想法都不敢有。”
塔克變得虛偽,楊衍的笑話無法拉近兩人間這五丈的距離,神子與亞里恩,神與國王的距離。
“你退下吧。”楊衍在心底嘆息。
“塔克會是你的敵人。”身后的古爾薩司站起身來。
在塔克交出無辜的親王名單時,古爾薩司就說了這樣的話。
“這是最危險的名單,經過深思熟慮后的結果。”那時古爾薩司是這樣說的,“塔克將能力放在最前面,罪名放在最后面。不忠的人優先處斬,而且是以塔克能否容易操控作為考慮,王權被大幅度削弱,但卻更加鞏固。”
“這名單能治理好奈布巴都嗎?”楊衍當時是這樣問。
古爾薩司點頭。
“那就讓我們拋掉這個后顧之憂,專心應付其他巴都,讓他們奉我為神子。”
許多親王被處斬,大量的親眷成為流民,數量多的足以在奈布巴都引起騷亂,楊衍派衛祭軍殺了一些人,才將這些親眷趕出巴都。
汪其樂那兒一定又多了不少追隨者。
“你打算怎么做?”楊衍問,“古爾薩司,我在征求你的意見。
“神子現在已經擁有兩個巴都,奈布與瓦爾特,那么,承認神子的瓦爾特巴都,就必須接受神子的命令,請神子修書一封,責怪察刺兀兒薩司為何未來朝見神子感謝禮物,察刺兀兒必須來,他已經退讓,如果拒絕,他的子民會懷疑他的信仰,當他接受神子的傳喚后,就更沒有退路。”
像是收緊羅網的蛛絲,察刺兀兒薩司退讓一步,古爾薩司就前進一步。瓦爾特巴都最后一定會成為堅定的神子信奉者。
“察刺兀兒來到后,讓他去責問葛塔塔為何沒有展示神子像,畢竟連亞歷薩司都將神子像展示在廣場,還是葛塔塔想學阿突列,想損壞神子像表示抗議,讓瓦爾特去給葛塔塔壓力,有奈布巴都支持,察刺兀兒會愿意拿出不多的勇氣去欺負一個不比他強大多少的巴都。”
楊衍不擅長權謀,古爾薩司每回的盤算都超乎自已想象,卻又非常合情理。
“我會為神子處理其他四大巴都的事,神子只要管理好奈布巴都的事。”古爾薩司接著道,“你還需要學會如何舞動你的權柄。”
楊衍明白古爾薩司希望自已能控制住塔克,但楊衍還是希望能修復自已跟塔克之間的關系。
“古爾薩司,你很聰明,但有時候殺戮跟恐嚇不是唯一的解決方法。父神給了我們不同于野獸的復雜情感,就是讓我們除了智慧之外,還懂得重視感情。”
“理智與感情并沒有沖突的地方。”古爾薩司回答,“相反的,你就要控制好塔克跟那些流民,那是你保護他們的方式。”
那些流民指的是汪其樂的隊伍,他們日漸茁壯,圣山衛隊、衛祭軍、王宮衛隊都不止一次希望討伐汪其樂。
從來沒有一批流民敢如此明目張膽占山為王。
“那么,現在到了修練誓火神卷的時候了。”古爾薩司轉過話題,“神子修練誓火神卷,有什么不適嗎?”
“沒有。”楊衍搖頭,“我很好,但是我沒感覺到功力進步了,一點效果也沒有。”
古爾薩司平靜的眼神露出些許意外,頷首道:“神子進行得很順利。”
楊衍惱怒:“半點也沒長進也叫順利?”
“神子,娜蒂亞有要事求見,她說很急,不能等神子回殿。”
“讓她進來。”楊衍回答。
王紅快步進入圣司殿,神色焦急:“娜蒂亞參見神子,與薩神之仆古爾薩司。”
“發生什么事?”
“阿突列巴都為了是否擁護神子,敲毀石像發生劇烈爭執,首席官蜜兒一直在阻止達柯薩司毀壞神子像,免得引起內戰。”
僅憑一尊石像,就差點引起阿突列的內戰,神子的重要性與古爾薩司的謀畫缺一不可。
“達柯薩司說這件事必須有個了斷,用阿突列巴都的辦法。”
楊衍有不好的預感,阿突列的方法絕對不是什么溫柔和平的好方法,如果這辦法還是達柯提議就更糟糕。
“他們決定對奈布巴都發起三日戰爭。”王紅說道,“如果神子能在戰場上活到最后,阿突列巴都就承認神子地位,如果神子怯戰或者死亡。阿突列會不惜一切代價,將瀆神者趕往冰獄。”
這真是他娘的阿突列的辦法……楊衍回過頭望向古爾薩司。
“神子的時間不多了。”古爾薩司說道,“請盡快修練誓火神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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