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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南轅北轍

      豐玉京道:“寨主想報仇,你要能勸住他就去勸。”

      老癩皮只能無奈。

      長桌另一邊,邊遷如常瞇起那雙鼠目,用細長手指勾著條珍珠手鏈反復看。

      每回與邊遷交易,饒長生只會帶兩到三個隨從,免得引人注目,后來紅貨多,就多帶幾個如老癩皮這般信得過的人。攻打昆侖宮的事必須保密,只有老癩皮與豐玉京兩人隨行。

      “這批貨值二百兩。”邊遷將手鏈放回桌上,混在一小堆珠寶玉石當中。

      “這么少?”饒長生吃驚,“以前至少五六百兩!”

      “紅貨的規矩是三成,我見你英雄年少,給你優惠,才用九成價收。現在饒刀山寨是隴地最大的響馬,我下的本錢也該收回利息。”

      “不能添些?”饒長生問,“山寨人多,花費大。”

      “饒寨主,山寨早敷余了。”邊遷道,“你不能刮那邊的地,喝這邊的血,兩頭沒本買賣,還不若把我劫了。”

      “邊先生這話說重了。”饒長生很是恭敬,他只有這條銷贓門道不說,兵甲器械糧草衣服都得靠邊遷采買運送,這人得罪不得,再說自已確實不占理,“行,那二百兩都換干糧。”

      “沒有糧食。”

      “沒糧?”饒長生愕然。

      邊遷道:“這一年仗打得兇,不只糧價漲,還缺糧。”

      “唐門沒戰事,而且戰事已經結束……”

      “青城正在囤購糧草,現在要買也買不著。我可以給你銀兩兵器,米粟肉都沒有。”

      饒長生無奈,只得要了弓箭,好歹這對攻打昆侖宮也有幫助。

      邊遷指著豐玉京道:“拿著這批貨,跟我來。”

      豐玉京望向饒長生,饒長生略一點頭,豐玉京收起桌上珠寶,跟著邊遷來到莊園外的廊道上。

      “他想打鐵劍銀衛?”邊遷領著豐玉京來到倉庫,打開庫房,隨口問道。

      “齊子概在昆侖宮,他急著報仇。”豐玉京恭敬得像是仆人回答主人的問話。

      邊遷接過那批紅貨,隨手扔在倉庫一角,再沒看一眼。

      “這支隊伍需要更多訓練,現在太安逸了。”邊遷將庫門掩上落鎖,“這一年我們損失很多人,不能再惹麻煩。”他頓了頓,接著道,“你已經能接管饒刀山寨,現在沒有非用得著饒長生不可的地方,但要做得漂亮。”

      “是。”

      “讓他知道鐵劍銀衛憑什么叫鐵劍銀衛。”邊遷說完這句話,轉過身來,示意豐玉京離開。

      照往例,弓箭會由邊遷用商隊運往饒刀山寨。饒長生三人離開邊宅,老癩皮松了口氣:“沒糧,咱們到不了昆侖宮。”

      “多打糧油就有糧了。”豐玉京說道。

      老癩皮不以為然:“剛過完冬,哪家有敷余?”

      “還有春種。”豐玉京道,“可以刮地皮。”

      老癩皮先是吃驚,隨即勃然大怒:“你要搶春種?那可是命根子!操!豐玉京,你以后生兒子還要不要屁眼,還是你連兒子都不想要了?!”

      饒長生道:“老癩皮,你先走,我跟玉京遲些跟上。”

      “寨主,就你們兩個?”老癩皮擔心,“怕是不安全。”

      “我會小心。”饒長生道,“你在往隴南山的路口等我。”

      老癩皮猜他們有些隱密要談,嫌棄自已礙事,心下不快,策馬離去。

      豐玉京問道:“寨主要做什么?”

      “以后叫我長生就好,跟我來。”

      邊家大宅頗為偏僻,兩人走了十余里才到附近鎮上,饒長生領著豐玉京來到一家布莊前,示意豐玉京下馬。

      “上回來,我央人特地去灌縣訂制的。”饒長生走進店鋪,問道,“東西來了嗎?”

      掌柜的見到饒長生,很是殷勤:“過完年就來了,備著呢。”說著進到后堂,不久后,捧著一盤衣物走出。豐玉京以為是饒長生置辦的衣物,饒長生卻道:“玉京,試試看合不合身。”

      豐玉京訝異:“給我的?”

      饒長生道:“換上便是。”

      豐玉京不明就里。盤上衣褲均為蜀錦所織,上繡流云紋,精美異常,那店家又帶來新靴、襪子,另有玉簪、腰帶、毛氅、外袍一應俱全,把豐玉京打扮得十分貴氣。饒長生又從懷中取出幾個玉戒指,抓起豐玉京的手為他一一套上,豐玉京被弄得窘迫不安,問道:“這是做什么?”

      饒長生道:“你說過你是興鄉人,興鄉就在附近,繞個路就到。”

      豐玉京聽他提起興鄉,起了戒心,問道:“你去過興鄉了?”

      饒長生也不回答,取出玉佩掛在豐玉京脖子上,這才仔細打量豐玉京,這身行頭至少值百來兩,不可謂不貴重。

      饒長生頻頻點頭,似覺滿意,這才道:“你救我一命,我說過有我一份,就有你一份。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我要帶你回一趟興鄉,讓你家人鄰居看看,你豐玉京現而今出息了。你有本事,那些瞧不起你的人現在都要羨慕你,佩服你,再不敢小瞧你,不會以為你仍是那個穿著破褲子游街的娃兒。你掙得起錢,穿得起漂亮衣服,威風抖擻,你合適,值得!”說到后頭,語氣竟有些激昂。

      豐玉京道:“我與家人幼時離鄉,家鄉人未必記得我。”

      “先看看自已現在什么模樣。”饒長生指著身后。豐玉京回頭望去,掌柜正拿著面銅鏡,里頭映著他一身衣著,當真英姿爽颯氣宇軒昂,看得他不由一愣。

      饒長生已出門喊道:“咱們回你家鄉去!”

      “當真用不著!”

      豐玉京欲要推卻,饒長生早已翻身上馬,喊道:“跟我來!”隨即策馬奔出。豐玉京知道推拒不得,緊跟在后,心中忐忑。

      興鄉離此不到三十里,策馬急奔,轉入山道,不用半個時辰就見著一個小村落。豐玉京勒馬道:“長生,還是算了,沒人記得我。”

      饒長生仍不理他,策馬喊道:“你們村里豐家的兒子發財回來了!”

      興鄉只是個幾百人的小村子,饒長生這一喊,幾乎所有人都望了過來。豐玉京忙策馬趕上,道:“他們早都忘記我了!”

      饒長生大聲道:“你們沒瞧見他?豐家的孩子,豐玉京,發財了,威風了,回來看鄉親了!”

      所有人都圍了上來,望著豐玉京,臉現狐疑之色,豐玉京更是緊張,不由自主握著刀柄。

      饒長生笑道:“玉京,你穿得漂亮,沒人認出你呢!”

      豐玉京道:“長生,走吧!”

      饒長生見村民仍無動于衷,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都是一二兩面額,至少二三十張,仰天撒去,大笑道:“豐家的孩子賞你們的!”

      有人當眾撒錢,村民爭鮮恐后拾撿,饒長生喊道:“還沒想起來?”

      有個老翁道:“想起來啦,你是豐家的兒子,叫什么來著?”

      饒長生道:“豐玉京!”

      “忘啦忘啦!”一名老婦喊道,“不長記性,記不得名字,太多年不見啦!”

      “你們覺得他威風嗎?”

      “威風!威風!”

      “我早說他有出息,真有出息!”

      “我看著他長大的,從小聰明,聰明得很!”

      “我跟他爹交情好,他當了鐵劍銀衛嗎?”

      “我怎么記得是作生意?”

      各種溢美之詞紛紛涌來,饒長生只當他們拍馬屁,哈哈大笑:“你們要記得,他是我饒長生的兄弟,我們一起發財!”

      “饒爺好樣的!”

      饒長生轉頭笑道:“玉京,不跟老鄉們說幾句?”

      豐玉京一臉疑惑,卻又松了口氣,策馬來到饒長生身邊,道:“長生,我自幼離家,跟這些人久沒往來,不熟。”又道,“你花了快二百兩銀子,今天那批紅貨也才二百兩,太糟蹋了……”

      饒長生一拍豐玉京肩膀,“值!太值!玉京,為了你,就值!”說著哈哈大笑,“真不跟老鄉們說說話?”

      豐玉京道:“老癩皮等著咱們呢,走吧。”

      饒長生意猶未盡,看著底下眾人哈哈大笑,撥馬回頭。

      兩人奔了許久,終于在黃昏前抵達通往隴南的山道口,老癩皮正在路口等著。他見豐玉京一身華服,深覺古怪,冷冷道:“山寨缺錢,三當家倒是不缺。”

      饒長生正志得意滿,道:“是我送玉京的。”

      花銷太大,老癩皮深感浪費:“寨主,這身行當至少能換五百石大米。”

      “就算買得到,誰幫你送到山寨?米鋪?”饒長生道,“山寨有山寨找糧的辦法。”

      老癩皮不再語,待要走,饒長生接著道:“回山寨后,咱們就去打糧油。”

      “你說什么?”老癩皮勒馬回頭,“這時節你要打饑荒?”

      饒長生點點頭:“就算隴南寸草不生,我也要湊到打昆侖宮的糧!”

      “饒長生!”老癩皮大怒,“你開銷大筆銀子賞賜兄弟,卻要去刮百姓的春種?!你爹這輩子拼了命都想讓山寨的人落戶從良,寧愿餓死也不刮地皮,更不敢劫春種,你還掛個屁的饒刀山寨旗號,你他娘的丟光了你爹的臉!還敢問你爹會不會覺得你厲害,你爹只會覺得他不如生顆白菜!”

      饒長生大怒:“老癩皮,我敬你是我爹的舊屬,別太口無遮攔!”

      “上回你屠村我就勸過,你就想著跟李景風比!想報仇?屁!你就是想跟你爹說,說他看錯了,說你本事更大,是他不懂你!放你娘的屁,你爹懂得很!”

      他罵得興起,口不擇,只想罵醒這個傻侄兒。

      “你想跟李景風爭口氣,他去刺殺臭狼,你他娘的屠村刮地皮?!你還強要了白妞!下三門的事你全干了,還要跟景風比誰名氣大?大個屌!李景風的一根屌都比你掂著腳尖長!他是狂俠,你就一馬匪,馬匪到死都馬匪,出了甘肅都沒人認得!還想讓你兒子繼續當馬匪?操,你爹打不醒你,就只打壞了腦子嗎?”

      “閉嘴!”饒長生暴怒,猛地抽出刀來,一刀捅穿老癩皮肚子。老癩皮沒料到從小看大的侄兒竟會對自已下狠手,加之饒長生武功大進,這刀來得勁急,等他回過神來,只覺腰腹間一陣冰涼,隨即是劇烈疼痛。

      饒長生原只想恫嚇老癩皮,沒想這么輕易就一刀捅死了對方,也被嚇傻,只能怔怔看著老癩皮,等意識到自已鑄下大錯,這才顫聲道:“癩皮叔……我不想,我……”

      老癩皮眼眶一紅,流下兩行淚來:“老刀把子,老癩皮來向你賠罪……”說罷身子向后一倒,刀刃拔出,鮮血直噴,濺在豐玉京那身華服上。

      “長生,走吧。”豐玉京拉過老癩皮的馬,看向猶然不敢置信的饒長生“老癩皮死了。”

      他們沿著山路走到深夜,才在一處山崖上扎營打尖。饒長生坐在崖邊,雙手抱膝,恍恍惚惚回過頭來,只見著兩頂帳篷,想到老癩皮真被自已捅死了,心中一酸。

      豐玉京烤了烙餅,道:“長生,吃些。”

      “沒了,都沒了……老癩皮死了,白妞也不理我,饒刀山寨就剩我一個……”饒長生眼眶一紅,不住流下淚來。

      跟著他一起逃出山寨的人有的死在劫華山車隊那場大戰里,有的死在后來與馬匪的戰場上,現在已經一個不剩。想到過去的日子,祈威背著還小的白妞,爹牽著自已的手,老洪清理檐上積雪,他騎駱駝,他爹就在背后護著他,女眷們織布、縫衣、磨刀、搟面皮……現在的山寨,事還是那些事,人卻早已不是那些人了。

      饒長生嚎啕大哭,緊緊抱住豐玉京:“饒刀山寨真的沒了!玉京,我就剩下你一個兄弟了!”

      豐玉京身子一僵,見饒長生哭得悲慘,遲疑半晌,抱住饒長生,輕輕拍了兩下他的背安慰:“沒事……我陪著你……”

      饒長生哭得停不下來,心里一股怨氣橫沖直撞。為什么,到底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李景風……假如李景風沒來過饒刀山寨……李景風為什么要來饒刀山寨,為什么要來?!!

      “是鐵劍銀衛!”有人大喊。

      饒長生舉目望去,遠方沙塵飛揚,約有五六十騎奔來。怎地這么倒霉,初春頭一回出來刮地皮就撞上鐵劍銀衛!

      “寨主,快撤!”

      饒長生一咬牙,舉刀高喊:“山寨的弟兄聽令,咱們不走!”

      眾人都望向他。

      “鐵劍銀衛算什么?他們就不是人了?咱們有兩百多人,他們只有六七十人,我們怕他們?”

      “躲,就得躲一輩子,一輩子都是孫子!”

      “現在就要讓人知道,隴南饒刀山寨,連鐵劍銀衛都怕!”

      他舉刀高聲吶喊:“弟兄們,備戰!”

      他喊得熱血激昂,現在已跟兩年前不同,在山寨兄弟面前,他是身先士卒、能與兄弟同甘共苦、照顧弟兄的寨主。

      眾人熱血上涌,齊聲大喊:“殺!”

      他們沖向鐵劍銀衛,這是饒長生第三次與鐵劍銀衛交手。第一次是山寨被滅,第二次是劫掠華山,他覺得自已足夠了解鐵劍銀衛。

      然后他就知道了自已的無知……

      兩百對上七十,沒有戰術,沒有布置,在薄冰濕土的野徑上硬碰硬,山寨馬匪們幾乎一觸即潰。訓練精良的鐵劍銀衛五人一組合擊分進,相互保護,以少圍多,分而殲之,將馬匪們一一斬落馬下,已方幾無損傷,還特意留下一面讓馬匪潰逃的口子,讓他們滋生敗逃的念頭,連豐玉京都因不敵撤逃。

      饒長生用他精進的武藝斬下三名鐵劍銀衛,沖散兩支小隊,但也僅此于此,他立刻便陷入重重包圍,被長刀斬斷馬腿。

      他這才明白,就算昆侖宮上只有五百名鐵劍銀衛,兩千馬匪也根本不可能打下。

      絕望中,又是那個人對他伸出援手,他最后的兄弟。

      豐玉京舞刀殺回他身邊。

      “長生,我們一起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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