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mlversion='1.0'encoding='utf-8'standalone='no'>\rw3cdtdxhtml>\r\r\r\r<title></title>\r\r\r\r<h1id="heading_id_2">外傳《高宅深院》</h1>
昆侖六十二年三月春
杜鵑花幾乎開滿整個灌縣,唯獨在那些高門深院里瞧不見,倒不是權貴名門不稀罕,只是墻太高,瞧不見里頭花團錦簇,名種美不出庭園,只在少數人眼里燦爛。
灌縣未必是九大家里最繁華的,青城巴縣、華山長安、衡山衡陽、丐幫紹興、點蒼昆明都是大城,或許更熱鬧,但論權貴豪門最多的,絕對是灌縣,任一條街尾望到街頭至少就有幾戶能跟唐門沾親帶故,沒其他任何地方會蓋出這么多高宅深院。
楚靜曇想起離開峨嵋山時二師姐趙處婧的話:“灌縣就三種人:自已姓唐的人,娘家姓唐的人,以及保護姓唐的人。”
“沒有百姓?”楚靜曇不相信。
“我說的是人。”師姐之鑿鑿。
這話肯定夸大,但夫人確實對門派里的人和其他姓唐的人十分苛刻,尤其這幾年嚴查舞弊勾結,聽說不少宗親都受牽連。
楚靜曇記得師父一直提醒自已在唐門要按住脾氣,當然,唐門也不是自已能任性的地方。
馬蹄踏過整齊的石板路,兩側林立的大院讓街路顯得漫長,楚靜曇探頭望去,盡頭處唐門大院越來越清晰,忍不住輕輕“喔”了一聲。她知道唐門大院很大,但規模仍是超出想像,這么大院子能住人嗎?一房跟一房之間得隔著多遠?
即便后來她見過武當的玄武真觀、崆峒的三龍關,再后來嫁給沈庸辭,初次進入青城時也沒此刻的震撼,或許是因為武當像廟宇,三龍關是天險關隘,青城是內城,這些地方即便比唐門大院更大更廣,會訝異震驚于其壯闊宏偉,卻沒有唐門大院的違和感。
唐門像是一個家,一座宅院,只是這個家太大,院子里的天南地北相隔太遠。
馬車駛入唐門大院。
庭園里杜鵑盛綻,都是楚靜曇沒見過的名種,她在侍衛引領下走了許久,穿過一條條廊道,一座又一座布置迥異的花園。
太大了,沒人帶肯定會迷路,楚靜曇心想。經過兵堂與戰堂,靜謐得只有文卷翻動的聲響,隨后她隱約聽到整齊劃一的吆喝聲,聲響越來越大,是校場。一名中年壯漢方臉鷹目虎背熊腰,繃著張臉,從緊抿的嘴唇跟眼神就能看出這人的嚴厲。他正帶著百余名穿著唐門服色的弟子操練,那些不敢妄動卻忍不住瞥向楚靜曇的眼神沒瞞過他。
“看什么?”他大聲喝叱,聲若洪鐘,讓人心頭一緊。
大廳并置著兩張椅子,侍衛讓楚靜曇稍候便離開,夫人還沒到,那是當然的,沒理由是夫人等她。楚靜曇低頭,地上鋪著繡著藍色花紋與金邊的厚實紅毯,她突然想脫去靴子試試赤足踏在這毛毯上的觸感,一定很柔軟吧,她想。峨眉大殿也有類似的地毯,但沒這么厚實,且毛被磨得有些禿了。峨眉不算窮,據說昆侖共議前還曾是蜀中第一大派,現在仍是唐門轄下的大勢力,但這些光榮歷史很少被提起,也很少被議論,她只隱隱約約聽過。
她正想著,察覺有人走近,抬起頭,一名中年婦人身后跟著兩名壯漢從后堂走入。
真是瘦小。
她曾想像過夫人的模樣,在她的想象中,這應該是個身材修長,有著尖銳下巴和尖挺鼻子,濃眉鳳眼,頭上簪滿金飾,穿著曳地長裙,步伐緩而威嚴的女子,看起來應該雍容華貴。但眼前的夫人卻顯得細瘦單薄,不高,矮了身后的護衛一顆頭,長相平凡,穿著上好蜀錦面料的金線繡鳳紫袍,腰系白玉腰帶,頭簪金釵,腕上掐絲銀手鐲,步履穩健,腰挺背直,渾身都透著干練。
那張喜怒不形于色的臉跟銳利的眼神猶如罩著層寒氣,彷佛隨時都在審度你。
“峨眉派楚靜曇,奉掌門慧逸師太之命向夫人請安,并送上峨眉治下錢糧帳本。”
夫人坐上椅子,點了點頭:“慧逸好嗎?”
“蒙夫人關心,家師安好。”
楚靜曇抬起頭,發現夫人正打量自已,與夫人的目光接上,便垂眸以示尊敬,但沒有特意躲避夫人投來的目光。她在等待夫人問峨眉轄下最近的收成、附近的治安,還有各種可能的古怪問題,出使的目的不就如此?又不是夫人壽辰,師父沒必要特地派個人來問安。
“你很漂亮。”夫人點點頭,“聽說你剛跟著師兄弟剿匪,立了頭功。”
“是。”夫人竟然知道這種小事,楚靜曇心底有些得意,忍不住嘴角微揚,“我搜查到山寨所在,率隊進攻,親手梟了匪首。”
然而沒有得到預期的夸獎,夫人反而轉了話題。
“想要什么賞賜?”
賞賜?楚靜曇愕然。這場出使著實古怪,跟自已預想的完全不同。就算要討夫人歡喜,也該是自已有所表現之后吧?
“我不知道自已為什么受賞。”楚靜曇疑惑,“因為剿匪?”
“剿匪是你分內之事,受賞是因為你長得漂亮,討我喜歡。”
板著張臉也叫喜歡?喜歡至少要笑著吧?而且楚靜曇不喜歡人家只夸她漂亮,她正色道:“漂亮不應該受到賞賜。”
“美貌已經是賞賜,上天給的賞賜,其他因為美貌而得的好處都是利息。”
我還有美貌以外的東西!楚靜曇倔起來的時候,十匹馬都拉不住,師父她也敢頂撞。她望向冷面夫人身后的壯漢:“夫人的護身八衛天下馳名,若蒙指教,獲益匪淺。”
夫人靜靜望著她,看不出這無禮要求是否唐突了夫人。
“紀嵐光。”夫人點名,右手邊較為高瘦的壯漢微微彎腰。
“你跟小姑娘切磋幾招。”
當夫人抵達校場時,原本熱血澎湃的呼喊聲頓時肅靜。“夫人好!”在領頭壯漢指揮下,上百聲宏亮的呼喊匯成一句短促有力的問安,守衛們個個抬頭挺胸,抖擻精神。
“嫂子今日想看衛堂操練?”操練兵馬的壯漢來到夫人面前,楚靜曇這才想到這人是誰——衛堂堂主,人稱七爺的唐孤。
“她是慧逸的徒弟,叫楚靜曇,想跟紀嵐光切磋。”
唐孤打量楚靜曇,搖頭:“你這年紀的男人也贏不了紀嵐光。”
“能打贏就不算討教。”楚靜曇壓著不滿回答。
唐孤沒多理會她,轉身下令:“演武陣形!”訓練有素的隊伍踏著整齊步伐向四周散開,空出一片十余丈寬的空地。
“夠大嗎?”唐孤問道。
“夠了。”楚靜曇走到校場中央,見夫人正對紀嵐光囑咐,聽不到后者說什么,也無法從夫人的神色判斷。紀嵐光恭敬應了句話,來到校場中央,楚靜曇解下佩劍,想換上練習用的木劍。
“你可以用自已習慣的佩劍。”紀嵐光解下佩刀,拒絕遞上的木刀,對楚靜曇道。“比較能占優。”
“閣下不用兵器?”楚靜曇憋著一口氣問。
“我用掌,跟刀子差不多。”紀嵐光舉起左掌,形如手刀,“這也能打死人。”
“晚輩楚靜曇。”楚靜曇倒豎寶劍,拱手行禮,“請前輩賜招。”隨即劍尖斜指紀嵐光左側,一招日出峨眉刺過去。紀嵐光眉頭一皺,似乎察覺自已輕敵,側身一退堪堪避開,忽地欺近身來,手刀斬向楚靜曇手腕。這一劈來得極快,楚靜曇縮手,翻轉劍刃,等對方肉掌來劈劍刃,右腳連踢三腳,分攻對手腰、胸、頭三處要害。這招蜻蜓三點水兩虛一實,只有一腳是實踢,紀嵐光看穿虛實,左臂恰恰格在踢向頭部那一腳,又快速向前踏進。
不能讓他近身,仗著長劍優勢還能纏斗,拼功力便要頹敗,楚靜曇縱身后躍,手腕轉動,連挽三個劍花護身,腳步一錯,身子向右滑去,繞著紀嵐光不住游走,卻不忙發動攻勢,長劍只蓄勢待發。
紀嵐光腳踏八卦,凝神以待,楚靜曇見他持重,高聲亮嘯,突施一劍,紀嵐光矮身避開,揮掌斬來,楚靜曇只覺勁風撲面,忙向后躍。
單單以掌代刀就能打出這般威力,若真用上刀,自已只怕早已落敗,楚靜曇知道雙方功力懸殊,進攻風險甚大,只能靠兵器長度威嚇,不住游走,長劍隱忍不發,等紀嵐光來追她才回劍還擊,逼紀嵐光退開。十余招后,紀嵐光只道她不會主動攻擊,反倒放緩身形不忙追趕,只等楚靜曇力竭。
楚靜曇見紀嵐光終于放松戒備,忽地劍光縱橫,左劈右砍,交互反復,像是寫個歪斜的井字,隨即一劍從中探出,風聲凌厲。這招坐井觀天,井字旨在護身,借此穩定身形,真正厲害的是當中穿出的一劍,劍訣云:“坐困井中身外壁,洞口可見一線天”,一線天便是形容這一劍要迅若雷霆,劍光過處猶如深谷仰首,天僅一線。
眼看劍光已逼近紀嵐光胸口,楚靜曇忽地轉念:“莫不是要傷了夫人坐下八衛?”只一遲疑,紀嵐光覷得奇準,一掌拍中劍脊,劍尖堪堪從右肩劃過。楚靜曇只覺一股大力將長劍帶歪,身子站立不住向右歪倒,一眨眼都不到,紀嵐光已逼至身前,楚靜曇全身空門大露,耳邊風聲響動,啪的一聲,臉上挨了重重一記耳光。
楚靜曇被打得猝不及防,腦門一嗡,之后才是熱辣辣的劇疼。比起劇疼,她更覺得丟臉,倒不是輸了一招,她原不抱勝算,但紀嵐光明明有更多方法能致勝,卻偏偏扇了最折辱人的耳光。
楚靜曇反手一劍削出,但已軟弱無力,紀嵐光埋身入里,楚靜曇小腹上又挨一掌,勁力穿透后背,肚里翻江倒海,疼得她張大嘴,眼看就要慘叫出聲。她猛地咬牙,把慘叫吞進肚子,卻忍不住五內翻騰,張嘴干嘔。還沒緩過神來,砰的一下,臉上又挨了一記重拳,腦中又是嗡的一聲,天旋地轉,肩膀已撞上地面,頭在地上磕了一下,連圍觀弟子都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
楚靜曇想爬起,但雙腿酸軟,疼痛讓她喘不過氣來。她不住吸氣,但只發出“赫……赫”的氣音,臉色蒼白,然后就是不住地干嘔,酸水流了一地,眼淚鼻涕一起冒出,接著不住咳嗽,只能在地上掙扎。她輸得難看之極,紀嵐光絲毫不給她留臉面。
“你婆媽什么,怕傷著人?”這是唐孤的聲音,沒有嘲諷,僅冷漠勸告,“好好的姑娘,學什么武。”
楚靜曇答不出話,腦袋里一片空白,只想盡快吸一口氣好讓自已回過神來。她在壓抑慘叫,但沒人援手,她知道校場里有百來個人,幾百只眼睛正盯著她看,她這輩子從來沒這么難堪過。她不知道自已撐了多久,覺得自已快昏過去了,或許昏過去會好受一些,但她不想昏,她要站起來,這實在很艱難,她胸口幾乎要炸開。
好不容易,她聽到啵的一聲,那股子郁氣總算從口中噴出,接著是微弱的空氣進入。一口氣,她從沒覺得吸著一口氣這么舒坦,即便咳嗽與嘔吐仍是斷斷續續,但她感覺自已像是從死到生走了一遭,這種痛苦遠超過刀劍加身。
“怎么回事?”
她聽到陌生的聲音,但沒力氣去看。
“是峨眉那個姑娘?怎么給打成這樣了?”
楚靜曇摸索著地上的劍,沒等那口氣勻過來,就用劍支撐著身體站起。她的雙腳發軟,覺得自已就要跪倒,還在不停咳嗽干嘔。
“怎么不好好躺著?”陌生的聲音似乎有些惋惜。楚靜曇望向說話的人,視線被眼淚模糊,看不清楚。
“她看起來好可……”是個年輕姑娘的聲音,話說到一半就頓住了。楚靜曇擦去眼淚,用力搖了搖頭,這才看清是個中年男子摟著個大不了自已幾歲的美貌姑娘,就站在夫人身邊,而紀嵐光已經退到夫人身后看著自已。楚靜曇舔了舔嘴唇,有股血腥味,那是她為了不想發出慘叫奮力咬牙,不意咬破了嘴唇。
“多謝……前輩賜教。”她站直身子,手顫得拿不住劍,膝蓋不住發抖。
“哦!”零星的驚呼聲帶著贊嘆,來自周圍的弟子。
夫人給了唐孤一個眼神。“解散!”唐孤下令。圍觀弟子在各自隊長帶領下迅速散去。
夫人彎下腰,遞給楚靜曇一方手巾:“疼可以喊,把嘴咬沒了就破相了。”
“我沒事……今日受益匪淺。”楚靜曇接過手巾,卻沒去捂傷口,血從嘴唇不住流下,滴染衣服。
“衣服臟了,我賠你一件。”夫人說道,“還想要什么?”
楚靜曇覺得骨頭都快散了,但還是盡力站直身子回話,雖然她知道自已現在非常狼狽。夫人是教訓自已不知天高地厚,還是處罰自已莽撞?
無所謂,她不想認輸。
“夫人……今天的賞賜……已經足夠……”簡單的一句話,她得分好幾次才能說完,“讓我受益匪淺。”
“你叫楚靜曇,我就叫你小靜吧。”夫人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冰冷,說道,“我很喜歡你,想在唐門里要什么職位?”
這已經是夫人第二次說喜歡自已了,真的,夫人至少該帶著微笑說的。楚靜曇把凌亂的思緒扯回到夫人話里的重點:留在唐門?
九大家會征調各門派有能力的人履任,這是莫大光榮,也是權力,所以剛才的一切只是考驗自已?不,自已才十八歲,楚靜曇不覺得自已現在有資格進入唐門履任。
“我不想留在唐門,留在唐門,我就只能當個小隊長。”雖然敗得難看,但她絕對能勝任一個小隊長的職務,或許還浪費了。
“你武功還行,但我的衛軍不收女人。”唐孤冷冷回應。
“堂主的手下不會每個都有八衛的本事。”楚靜曇終于按捺不住,反唇相譏,“至少有一半打不過我這個女人。”
唐孤臉色乍變,譏嘲道:“但他們殺敵時不會遲疑。女人心軟、懦弱、溫馴。”
“堂主當著夫人的面說這些?”楚靜曇不解,夫人怎么對這些侮辱恍若無覺,“夫人也承認堂主所?”
夫人顯然不想理會兩人之間的爭執,倒是那個摟著美婦的中年人發話了:“七弟跟個娃兒爭什么,大度些,拿出器量來。”
唐孤冷哼一聲,不再回話。
這中年人叫唐孤七弟,那他就是夫人的丈夫,前掌事的兒子,唐二老爺唐絕?他就當著妻子的面摟著其他女人?
“你可以要求別的職位,武功只是很多才能中的一樣。”夫人終于開口,“這樣好的機會,你應該想想自已想要什么,要從哪里開始才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我想憑著自已本事辦事,例如成為夫人的八衛之一。”
“你武功不夠好。”
“他們會老,而我以后武功會比他們更好,我會等到那個時候才進唐門。”楚靜曇望向唐孤,竭盡所能的瞪視,像是反擊后者的輕蔑。
“那我會換上武功更好的護衛。”
“夫人也覺得姑娘不能當您的護衛?”楚靜曇后悔方才的遲疑,這讓自已顯得怯懦。
“武功是很容易被取代的東西。”夫人轉過話題,“你留在唐門休養,我會再召見你。”
“是……”楚靜曇回答,覺得身上的疼痛好像在漸漸消散。
夫人轉身離去,唐絕招呼唐孤跟著離開,偌大校場只剩楚靜曇孤伶伶一個,她甚至不知道要去哪,只好在夫人身后遠遠跟著。但她還沒走到大殿就被守衛攔下,她等了許久,一名老人自廊道另一端走來。
“楚姑娘嗎?”老人恭敬請安,“小人楊再道,是唐門管家,夫人讓我安排您的居所。”
老人發鬢皆白,臉頰干枯,衣服整潔。他穿的不是守衛的衣服,但守衛見著他都非常禮貌。他領著楚靜曇來到一處院落,里頭有間大屋,至少有四個房間,打掃得十分干凈,但顯然沒有人住。
“我的行李在門口。”楚靜曇心想,金創藥也留在行李里,還有衣服,這身衣服全沾了血。
“小的會幫姑娘準備,請姑娘稍候。”
楊再道離開后,楚靜曇終于喘了口氣,開始檢視傷口。不知不覺間,疼痛幾乎散去,挨打的部位甚至沒留下淤血,她身上最大的傷口就是被自已咬破的嘴唇,還有摔倒時在頭上磕出的大包。
紀嵐光手下留情,這幾下只痛不傷。確實,自已還太年輕,無法跟前輩名宿抗衡,八衛畢竟是夫人守衛,都是頂尖高手。
既然留手,為什么又要在這么多人面前折辱自已?楚靜曇想不通。她覺得紀嵐光一定是受了夫人的囑咐,或許是懲罰自已的無禮?但看夫人的模樣也不像。她也不明白夫人為何想讓自已留在唐門,為何特地從峨眉征召一個小隊長?
楚靜曇躺上床,舒服的軟床,帶著芳香的棉被,是峨眉沒有的舒適,她這才想起唇上的傷口還沾著血。
不管了,累死,梳洗一下就睡吧,雖然還不知道晚飯在哪吃,但那是之后的問題。她正要起身打水,忽聽門外傳來腳步聲,走到房門口,見外頭走來四名提著水桶的姑娘。
“你們這是做什么?”她詫異地問。
“伺候楚姑娘沐浴。”一名姑娘回答,徑自走進后堂。
楚靜曇跟了進去,后堂有個大浴桶,里頭甚至鋪著花瓣,幾名姑娘將熱水傾入桶里,接著又去提水,不一會,浴桶里已注滿熱水。
“姑娘覺得合適嗎?”
楚靜曇覺得有些不自在,試了水,有點燙,但不是不能忍受。“行了。”她不知道怎么回應,只得道,“你們出去吧。”
“奴婢們在門外候著,姑娘有什么吩咐盡管叫我們。”
楚靜曇泡了個好澡,她畢竟是峨眉掌門弟子,不至于泡不起澡,只是嫌麻煩,這得花許多功夫挑水燒柴火,平日里終究還是兩桶水處置。
楚靜曇深吸一口氣,花香幾乎緩解了她從峨眉趕來的所有疲勞,只是熱氣蒸騰下,唇上的傷口又滲出血來。
侍女重又走入,端上兩個木盒:“姑娘,這是夫人賠您的衣服。”
“放著吧。”楚靜曇等婢女離去才從浴盆里起身,先打開第一個木盒,里頭是些零碎物品和一個精致的小瓷瓶,打開一嗅,是金創藥,且是最好的那種,她用食指取了點抹在傷口上。此外就是些金簪、玉腰帶、翡翠手環、一雙金縷繡花鞋、耳墜與花鈿,還有黛筆、胭脂、口脂、撲粉等物……
楚靜曇皺眉,打開另一個木盒,里頭是幾件衣服,胸衣、襯裙、內袍、長裙、一應俱全,還有一件顯眼的刺繡深紫長外袍。
是紫色,奪目的紫。她沒穿過紫色的外袍,連能問價錢的布莊都不容易找著,這種顏色太昂貴稀少,走在街上,只要一條紫色腰帶就能彰顯富貴,何況是一襲長裙?
這就是夫人的賠償?
她換上衣服,繡花鞋有些緊,但還算合身,穿上這樣的外袍,就會忍不住簪上金簪。
“姑娘需要伺候更衣嗎?”
“不用。”楚靜曇感到窘迫,“你們在外頭等著就好。”
她自已挽起發髻,簪上金釵,細細描眉,她不擅長做這些,搗鼓許久,直到水都冷了才整裝完畢,花了小半個時辰,且還不算細致。她正準備取唇脂,突然想起自已才剛上過金創藥,受傷了就安份點。她起身走到銅鏡前,雖然唇色慘白有些突兀,但這身華服著實將她妝點得更加明艷。
一股菜香從前廳傳來,楚靜曇走出后堂,外頭桌上已布置好晚餐,精致的四菜一湯,一小甕米飯,還有兩碟干果和一盤櫻桃。四名婢女守在大廳兩側,而楊再道就背對大門站在門外候著。
她似乎隱約明白了什么。
“楊管家。”楚靜曇揚聲招呼。楊再道應了一聲,在楚靜曇示意后才走進屋里。
“姑娘怎么不讓奴才上妝?您忘了上唇脂。”楊再道問。
“唇上傷口剛上了金創藥。”楚靜曇問,“我的行李呢?”
“行李還在門口沒取。”楊再道恭敬回答,“夫人賞賜的衣服哪處不合身?”
“這衣服沒地方掛劍,背著也不是,還有這鞋子咬腳,走不久,我得換回靴子。”
“現在沒有能換的衣服。”楊再道恭敬回答,“您的污衣都是血,不雅觀,婢女們收走了。”
“我能整日穿著這衣服行走?就沒一件便服?”
“在唐門里就能。唐門里不需要背劍,這里只有衛軍帶著兵器。”
“我能穿一天。”楚靜曇道,“明天就要換回來。”
“好的,姑娘。”楊再道恭敬退去。
楚靜曇睡前想了許久,即便猜到目的,還是不明白夫人對自已的態度。故意在眾人面前折辱自已是為什么?殺威風嗎?這用不著。她明白既然已來到唐門,生死就是夫人的一句話。
太累了,多想無用,還是睡吧。
晨光從窗口照進,楚靜曇伸個懶腰,舔舔嘴唇,唐門金創藥當真好用,唇上的傷口已止血,或許不用多久就會結痂。她正想梳洗,房門外的婢女已忙著去打水。
“你們都沒睡?”楚靜曇詫異。
“不知姑娘作息,寅初就起身準備。”
“現在什么時辰了?”
“卯末。”
“你們回房歇息吧。”楚靜曇道,“我不用你們服侍。”
婢女們面面相覷:“這得問楊管家。”
“我會跟楊管家交代。”
梳洗過后,楚靜曇想了想,沒用上金簪,也不化妝,將頭發簡單扎成利落的馬尾,將佩劍橫置在大廳桌上,坐在椅子上等著。
日影漸正,大廳門外格外明亮,微風吹著杜鵑花,楚靜曇打起了瞌睡。
到底是來不來?她心生不耐。足足等到近午,這才看見人影。幾名侍女喊道:“少爺安好。”
只見一名青年二十出頭,頭插玉簪,著件紅黑深衣走入,衣服質料自是上好,大剌剌跨門而入。
這長相,楚靜曇不得不說有些失望,連唐絕老爺看著都比他多點英氣。尤其他連問一聲都沒就這么進門,忒沒禮貌,料來九大家公子多是這種脾性。
楚靜曇起身,躊躇著該如何開口。“楚姑娘?”青年先一步道,“在下唐錦陽。我娘說紀嵐光昨天傷了你,讓我過來看看你的傷勢。”
“有勞夫人關心,只是小傷。”楚靜曇斂衽行禮,“公子請坐。”
唐錦陽忙道:“謝姑娘。”
兩人就座,侍女沏了茶送上。
“公子請喝茶。”
唐錦陽端起茶杯淺啜,又將茶杯放下,就這么看著楚靜曇。楚靜曇等他起個話頭,許久后唐錦陽仍是一聲不吭,靜默得有些尷尬。
楚靜曇在心里翻了個白眼。
“公子在哪兒高就?”終于還是楚靜曇先忍不住。
“我正在刑堂學習。老實跟你說,娘覺得我當不了掌事,可我偏偏不信。”唐錦陽說得自信,成竹在胸般,頗有衿能負才之意。
“哦?”楚靜曇好奇起來。唐門傳賢不傳嫡,子侄輩都能繼承,否則夫人也不會破例當上掌事,這大公子或許拙于辭,但也是個有志氣的人。
“我去工堂、戰堂、刑堂當過差,也去管過帳房。”唐錦陽嘆了口氣,“你也是唐門的人,知道唐門傳賢不傳嫡,他們都怕我立功,個個阻攔我辦事,就說在工房那時……”
不問便罷,話一勾起,唐錦陽就滔滔不絕全是抱怨,說起屬下,個個辦事不力莽撞誤事。他在刑堂錯判是屬下搜證不全,提議被駁就是長輩堂兄刻意刁難,又愛車轱轆,把一件事反復說了又說,東拉西扯,又提起他小時學笛,老師教得不好又偏心,說自已勤奮細心,遇到難題總是問了又問,非得問仔細,但人家就是不愿教導。
總之說來說去,錯的全是別人。
“就拿工堂那事來說,我就問為什么死藥就不能做得無色無味?你們得想辦法。他們陽奉陰違,說有違藥理,我就說前人做不到,我們后人得做到才叫有本事,你們別跟著藥理想,要另辟蹊蹺……”
“另辟蹊徑。”楚靜曇糾正。
“是,另辟蹊徑,那兩個字容易認錯,我第一次見著就念錯,后來嘴快就容易說錯,你瞧,這就是夫子教書不認真,沒早些提醒我……”
楚靜曇聽得昏昏欲睡,等了一上午,早饑腸轆轆,終于打個大哈欠。這已經是她礙于身份強忍不耐,忍著不破口大罵的逐客令了。
“有時想想,我這一生就是被娘耽誤了。”唐錦陽對這個呵欠恍然不覺,只嘆了口氣,“我不算聰明,但也勤奮,若不是掌事的兒子,何至于被如此耽誤?”說罷又嘆了口氣,“我很少跟人這么說心底話,跟楚姑娘一見如故,猜楚姑娘定然懂我。”
懂你娘!楚靜曇煩躁得幾乎要爆粗口,但這里是唐門,她是師父派來的使者,非得摁下怒氣不可,只冷冷道:“夫人都有安排,公子……”
“我就只剩衛堂沒去過了。”唐錦陽仍在自顧自說,“七叔公死活不讓我進衛堂,我知道他一直不喜歡娘當掌事……”
“唐公子慎!”楚靜曇喝止。
唐錦陽察覺失,臉上一紅,忙轉過話頭:“都午時了,還沒吃飯。”
“我不餓。”寧愿餓一餐也別跟這公子糾纏下去,楚靜曇堅定信念,“我有些困乏,想歇會。”
“那我晚些來看姑娘。”
“不勞公子費心,小傷而已。”楚靜曇忙道。
“我還是覺得……”
“我說不用勞煩公子大駕。”楚靜曇提高音量,甚至帶著恐嚇,“公子請。”
唐錦陽被她一吆喝,眼眶竟爾有些泛紅,楚靜曇吃了一驚,難道他竟被嚇哭了?
只見唐錦陽顫巍巍起身走向門口,楚靜曇正懊惱自已失,唐錦陽轉過身來指著她大罵:“你就跟他們一樣看不起我!你就是覺得我靠著娘的庇蔭才有這身份地位!告訴你,我也沒看上你,是娘叫我才來!我會缺漂亮女人?我是有本事的,總有一天你們會看見我的本事,那時才叫你后悔莫及!”
楚靜曇勃然大怒,這兩日積累的不滿終于爆發,一拍桌子,提劍大喝:“你有本事就別廢話,打贏了我老娘任你處置!”
一聲老娘把華服氣質都給罵得蕩然無存,唐錦陽一縮,喝道:“你敢對世子無禮!”
“唐門哪來的世子!”楚靜曇不知該氣該笑。這公子連恐嚇都不會,但自已沖撞夫人兒子終究不禮貌,她大罵過后稍微冷靜,將劍收起,拱手道:“公子請。”
唐錦陽悻悻然離去。
楚靜曇雖然出了口悶氣,卻又擔憂惹禍,不久,那白發蒼蒼的老人重又走入屋里。
“我看公子走了,姑娘要用餐嗎?”
“不了。”楚靜曇懊惱,饑餓感早因這一罵消失無蹤,“我罵了公子,夫人定然不高興。”
“夫人不會為這種事發脾氣,公子也不敢跟夫人說你罵了他。”楊管家恭敬禮貌,“公子好面子,而且怕夫人責備。”
“真的嗎?”
“我在唐門五十年,老太爺的時候就在唐門了,我知道夫人脾性。”楊管家安慰,“姑娘可以放心。”
楚靜曇也不知道該不該信,抬腳脫下金縷鞋,后腳踝已被磨破皮:“楊管家,這鞋咬腳。”
“新鞋子是這樣,穿久了就會習慣。您別嫌棄,這鞋子終究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