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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第73章及笄之年</title>\r\r\r\r<h3id="heading_id_2">第73章及笄之年</h3>
昆侖八十九年十一月冬
濟南到洛陽水路是逆流,十月又是逆風,這一路行得甚緩。李景風傷勢沉重,他雖帶著朱門殤給的頂藥、金創藥卻落在嵩山,兩日后傷口發炎,在船上發高燒,昏昏沉沉兩三天,船夫怕他死在船上,險些把他扔上岸。幸好船上有走方郎中,花了銀兩請來診治下藥,傷勢漸漸恢復,這才到了洛陽。
自洛陽往甘肅要經過陜西,崆峒對他發了仇名狀,這段路得小心點。他離開嵩山時,行李都扔在松云居,十月底的天,總不能學三爺靠一套衣服過冬,養傷與置辦行李把他銀兩花得幾近告罄,幸好去無悔跟地圖隨身攜帶,他琢磨著客棧是投宿不了了,以后不少日子都得野營,估計臘月時應能抵達甘肅。
他騎著趙大洲送的大宛良駒,一路沿著驛道走,遠遠望見一支十余人的車隊護著兩輛馬車迎面走來,車廂上烙著一個狼頭,那是華山旗號,看來是有身份的。除了嚴烜城,他對華山并無好感,也怕惹麻煩,于是低下頭,撥馬到路旁。
方與車隊擦身而過,正要趕緊離開,忽聽有人喊道:“景風兄弟!”聲音甚是熟悉。李景風回過頭去,只聽車中人大喊:“停車,停車!”一人走下車來,卻不正是剛才想起的嚴烜城嚴大公子?
李景風見嚴烜城便覺心中刺痛,但他對這名大公子并無芥蒂,也甚歡喜,撥馬回頭道:“嚴公子,這么巧?”
嚴烜城見著李景風也是大喜,道:“相逢有緣,不如同桌小酌,景風兄弟賞不賞臉?”
李景風苦笑道:“求之不得。”
兩人在附近村落找了店家,荒山野地自無好酒好菜,兩人也不介意。李景風問道:“嚴公子要去哪?”
“正要去嵩山,打算在碼頭上船。順風順水,比陸路快多了。”嚴烜城道。
“這么巧,我正從嵩山回……回來。”他話到嘴邊,想起自已應該已被嵩山通緝,但又想嚴烜城并非壞人,便是說了也無妨。
嚴烜城見他走路顛簸,皺眉問道:“怎么,景風兄弟受了傷?”
李景風苦笑道:“在嵩山發生了一點事。嚴公子去嵩山做什么?”
嚴烜城笑道:“華山與嵩山是世交,常有往來。你不知道,蘇家小妹可有趣了。”
李景風聽他提起蘇銀錚,忍不住笑問:“嚴公子是什么顏色的?”
嚴烜城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你也認識銀錚?這小姑娘就是淘氣,前些年家父帶著我們兄弟四人去拜訪,那時小妹才十歲,揪著人就說看靈色。她偏說我是金色,我二弟是銀色,我三弟是紅色,我那小弟……”他想起過世的嚴青峰,不由得神傷,接著道,“她說是綠色的,蘇掌門臉色都變了,要她改口也不改。蘇掌門忙不迭地跟家父道歉,氣得小弟不跟她說話,她就說,你看,這么小氣,果然是綠色的,大伙都強忍著不笑。我還記得,那時蕭堂主才剛入嵩山呢。”
李景風笑道:“二姑娘就愛胡鬧,但真是個可愛的姑娘。”
嚴烜城取了杯子,先替李景風斟了一杯,又給自已添滿,笑道:“可她這話不準。后來幾年家父嫌我不肖,倒是二弟三弟很受器重。我三年前又見她,拿這事臊她,她不但不認,還要我改掉懦弱的毛病,說這能金轉紫,說不定還有機會配得上她。”他舉杯相邀,野店的劣酒味寡,入喉干澀,苦笑道,“她別的不準,懦弱倒是說對了,銀錚看人是有幾分門道。”
酒入腹中,像在肚子里點了把柴火,李景風抿抿嘴唇,這才說:“嚴公子,你我交情不深,有些話說了怕傷感情,但我還是要直。我聽說青城與華山最近交惡,你與小妹既然兩情相悅,就該極力排解,怎么鬧得不可開交起來?你若不能說服你爹讓步,小妹到了華山,肯定要受委屈。”
嚴烜城像是被這話給驚住了,問:“你在說什么呢?”
李景風道:“你在船上對方敬酒說要娶小妹為妻,又請我送了求婚手巾。”
嚴烜城皺眉道:“那手巾確實是我送沈姑娘以示心意,故意不寫下句,是因下句有期約幽會兩情繾綣之意。我自知無望,是以訴情而不求期會。我在沈姑娘面前出了這么大丑,怎好意思向她求婚?”
這下反是李景風訝異不解:“你與小妹相處我都見著,幾時出過丑了?”
嚴烜城又斟了杯酒喝下,嘆了口氣,垂首低眉,斜睨著地上,這才道:“小妹與方師叔交手,我怕父親責罵不敢幫忙,眼睜睜見她為了守艙門中了方師叔一劍,我還是不出手。等她腿上負傷,我仍是猶豫,等她肩膀又中了一劍,不能再戰,我才出手,還得找理由,說是想要娶她。沈姑娘明艷端莊,若是這樣調戲幾句就能讓她傾心,早嫁百八十次了。銀錚說我懦弱,一點沒錯,我自覺慚愧,那日在武當才不敢見沈姑娘。”
李景風搖頭道:“小妹最喜歡她哥,你與沈公子氣質相似,不敢援手是顧念家庭,小妹也能體諒。你覺得慚愧,是多心了。”
嚴烜城苦笑道:“我也希望是多心,實則不然。且不說沈姑娘玲瓏通透,對我的懦弱看破不說破,就說兩件事。照你這說法,琬琴與亦霖打小親密,怎么最后嫁給了蕭公子?連我二弟都為這事氣結。他本怕亦霖當了掌門會對他奪愛懷恨,沒想琬琴嫁給了蕭公子,只說早知道就上嵩山提親。再說第二樁,那日我與沈姑娘先跳船,她雙手受傷不能游水,我去拉她,她回頭叫了你名字兩次,不肯離去,見你躍下才肯跟我走。她知沈公子性命無憂,所以只擔心你,可見知好歹。那日我臨走前說羨慕你,就是羨慕你有這氣魄。”
這話兩頭接不上,李景風心想:“若嚴公子說的是真的,大哥肯定不會看不懂那兩句詞,怎地又對我解釋成求婚的意思?”他雖對這事起疑,卻無怨意,若不走嵩山這一遭,只怕自已還想不通許多道理。
嚴烜城說完心事,打起精神,問李景風:“倒是你,我還以為你會跟著沈公子回青城,怎么去了嵩山?”
李景風搖頭道:“我不回青城了,頂多路過探望一下沈公子他們。”
嚴烜城訝異道:“怎么說?”他猜測是因沈未辰之故,嘆道,“你若出身好些就好了。不過若能像蕭公子那樣……”
李景風本知無望,與方敬酒一戰,以為小妹與嚴烜城兩情相悅,武當山上決心斬斷情絲,縱使如今知是誤會,心境卻與過往大不相同,早已斷念,無復再想,只笑道:“蕭公子是人中龍鳳,我不敢跟他比。不過這事跟小妹沒關系,我只是不想回青城罷了。今后哪都能去,哪都不待。”
嚴烜城聽他話中意思,似有云游天下,四海為家之意。可以他救了青城少主的恩情,何需顛沛流離?不禁露出狐疑表情。李景風見他不解,笑道:“我在嵩山闖了大禍,去哪都是給人添麻煩。”
嚴烜城問道:“什么禍?你對沈公子有恩,若有困難,請他出面便是。”
李景風道:“嚴公子去了嵩山就知道了,一難盡。”
嚴烜城覺得此番李景風談吐氣度與之前大不相同,上上下下端詳了好一會,才道:“距離我們上次見面不到兩個月,我聽你說話大大不同,當真君子豹變。”
李景風不解其意,心想:“君子豹變是變成豹的意思?還是君子是豹變成的?”總之知道是句好話,于是道:“你與沈公子才是君子,我不過是個普通人。”
嚴烜城笑道:“我是變不成了。你打算去哪?”
李景風道:“我想去甘肅。”
嚴烜城眉頭一皺,道:“這條路經過陜西。我不是提醒過你,你得罪家父,須盡量避開華山?現在華山正通緝你呢。”
李景風訝異道:“我犯了什么法?”
嚴烜城道:“得罪家父,不勞你費心犯法,自然有法犯到你身上。”
李景風道:“可不過陜西怎么到甘肅?”
嚴烜城道:“從湖北走古道到青城地界,再往北繞向甘肅。”
李景風道:“這也太遠。”又想:“其實我也被青城通緝,只是二哥應該幫我取消了,要不得繞到廣西,再往貴州唐門地界,入四川進甘肅。不對,廣西是點蒼地界,要是點蒼也因為刺客之事通緝我,我這不得插上翅膀飛去甘肅?”
嚴烜城道:“不然你從武當搭船吧,水面上巡察少,經過華山的區域也少。你水性好,有個萬一也好逃,距離青城也近。雖說此時逆水逆風,又是繞道,比陸路慢些,卻是穩妥。”
這正是李景風離開甘肅時走的路,算是熟悉。嚴烜城笑道:“幸好路上撞見,要不你這趟經過華山,得出事。”
李景風笑道:“這叫傻人有傻福。”
之后兩人把酒歡,談天說地,足足聊了一個多時辰,這才準備道別。臨行前,嚴烜城好奇心起,問李景風是什么顏色,李景風笑道:“她先說藍,又說是紫。我說是黑,她又不信。”
嚴烜城“咦”了一聲,問:“那她有吵著要你娶她嗎?”
李景風苦笑道:“有。不過我不想留在嵩山。”
饒是嚴烜城斯文溫和,此刻也在心里偷偷翻了個白眼。原來他跟襄陽幫和親失敗,又被沈未辰所擒,最后還幫了敵人,被父親痛斥,喝令他前往嵩山與蘇銀錚交好,若是嵩山愿意就提親。他當下心想:“你這小子還真是專門來鬧騰我婚事的。”
不過他打小認識蘇銀錚,只當妹妹看待,這趟不過走個過場,順便逃離父親魔掌,喘口氣,倒不是真有心結親,只要有個交代就好,于是也不介懷,只是心想,別的名門大派用姑娘和親,結果自已堂堂華山長子卻被當成和親籌碼,不禁暗自苦笑。
兩人分別后,李景風往湖南去,嚴烜城自去搭船了。
※※※
楊衍一行人離開江西,沿河而上,襄陽幫的船只自行散去。路經三峽,原本要轉陸路,苗子義甚是不屑,冷哼一聲,親自指揮,雖是逆風逆水,竟也給他輕易通過。眾人見他水路慣熟,很是佩服。
楊衍每日讓齊子概指導百代神拳,齊子概知道彭小丐會指點他武學基礎道理,是以這段時間盡皆指導他精妙要領,即便無法熟練也讓他抄寫筆記,硬背下來。
剩下的時間大抵是與顧青裳一起為齊小房“解惑”。讓楊衍意外的是,顧青裳不僅甚有耐心,步步引導,自已講解不清的東西往往顧青裳一說小房即懂,楊衍對她佩服不已,這才知道顧青裳在衡山開了間學堂領養孤兒,教他們讀書識字,是以各種古怪刁鉆的學生都遇見過,似齊小房這種單純善良的根本不算什么。
顧青裳則對齊子概父女很感興趣,除了幫楊衍解答齊小房一些古怪疑惑,有空便問齊子概一些成名軼事,又與他比試過招,向他請教武學密要,對他更是佩服。直到她發現齊子概的衣服好像從沒換過,這才漸漸起了疑心……
船將至青城,靠岸前,謝孤白找了苗子義,問了今后去處。苗子義翻了個白眼道:“走了一輩子水,最后被騙上賊船,還能有什么打算?”
原來船只離開江西后,他向彭小丐索討一只手,不想齊子概又來搗亂,說自已這一行人是青城救的,算不得苗子義的功勞,彭小丐這只手當然也不能還。
苗子義提起無船可渡,青城想救也救不了,起碼得還只手掌。齊子概又說:“你的命也是青城救的,他欠你,你欠青城,轉過去就是他欠青城不欠你。不然你斬斷彭老弟一只手掌,我請青城斬你一只手掌,長江一片帆就剩下長江一小塊帆,這也太不值得。”
苗子義大怒,恨恨道:“堂堂齊三爺竟也賴賬?!”
齊子概笑道:“我講理得很。現在不是不讓你砍,要砍自便,我跟青城說一聲就是。”
苗子義就剩下一只手,當然不跟他換,加上彭小丐誠心道歉,稍稍平息了怒火,只得吞了這口氣。
當下謝孤白道:“苗壯士救了彭小丐,這是義舉,如蒙不棄,苗壯士是否考慮留在青城?”
“留在青城干嘛?”苗子義道,“我老婆兒子都在江西。”他擔心臭狼得知是他救了彭小丐,出手報復,卻又無法回頭,不由得憂心。
謝孤白卻道:“苗壯士的家眷青城已派人救出,若無意外,晚個幾日便到。”
苗子義訝異問道:“幾時的事?”
原來船隊散開時,謝孤白便已問過彭小丐,派人接了苗子義家人跟上。苗子義大承其情,卻又狐疑:“這不是脅迫吧?”
謝孤白笑道:“當然不是。謝某還有個請求,望苗壯士答應。巴縣漕幫在江面討生活,正需要壯士這樣慣熟水路的行家,還望苗壯士不吝屈就,擔任三峽幫的船隊總長。”
船隊總長在三峽幫中統管全部船隊調度,除幫主、副幫主、刑堂、戰堂外,排得上第五號人物。苗子義沒料到有這等好事,不由得瞠目結舌,喃喃道:“你……你是當真的?”
謝孤白道:“謝某多年游歷,如苗壯士這般精擅水路風向的當真見所未見。以壯士對長江的熟悉,若就此金盆洗手,豈不是白璧蒙塵?謝某斗膽一邀,還請苗壯士應允。”
苗子義一生都在水面討生活,斷臂后被禁了走私,此時能重回江上,還是船隊總長,連妻小也一并帶了來,自是大喜過望,道:“行!承蒙您看得起,苗某誓死效力!”
送走苗子義后,謝孤白又請了彭小丐和楊衍兩人說話。謝孤白道:“明日便要上岸,在到青城前,有些事與兩位商量。”
彭小丐拱手道:“謝先生請說。”
謝孤白道:“這次義助彭前輩是沈公子個人的意思,掌門并不知情。”
彭小丐心知肚明,說道:“我明白青城的難處。此番大恩已是難報,謝先生不用愧疚。”
楊衍聽了卻是不忿,質問道:“就這么怕華山嗎?”
謝孤白道:“收留便是義助。我們漢水上還有些船只掃蕩船匪,那俱是華山授意的亡命之徒,憑著昆侖共議的規矩,華山怒而不敢還擊,若是知道我們收留彭大俠,有了發仇名狀的借口,漢水上的船就危險了。”
彭小丐點點頭道:“我們即刻就走,至于去哪,謝先生不用知道,這樣對您也好。”
謝孤白彎腰致歉,道:“多謝前輩體諒。”
其實彭小丐是員驍將,雖然年老,但比起青城絕大多數將領都來得有用。可惜他來的時間不對,這個時間點上留下他,變數太大。
“可惜了……”謝孤白在心中嘆道。
船剛入巴縣,彭小丐便下船告辭,齊子概、齊小房、謝孤白、顧青裳都來相送。齊子概要彭小丐在青城等他幾天:“我跟靜姐敘個舊就陪你去甘肅,你在那,穩得很。”
彭小丐呸了一聲,道:“行了,用得著你保護?爺要去哪就去哪!”
齊子概問起今后打算,彭小丐道:“別問,知道了對你沒好處。咱倆交情,不講恩義,該做什么做什么,不用說欠。”過了會又道,“至于你那好兄弟,也是那么回事。”
齊子概知道他說的是諸葛然,這次彭家遭屠背后必有其手筆,沉默片刻,聳聳肩道:“他做了什么他自已清楚得很,被雷劈了都不會有怨。”
彭小丐冷笑道:“我道也是。雷劈不怕,刀砍想來更不怕。”
楊衍牽了馬來,道:“天叔,走了!”又對齊子概道,“三爺,大恩不謝,這恩情我總有一天會還!”
齊子概拍拍他肩膀道:“行了,好好練功,看著你天叔,別讓他犯蠢。”
彭小丐道:“這話說反了吧!”
齊子概知道楊衍性烈如火,反倒彭小丐是老江湖,謹慎小心,于是拍拍彭小丐肩膀道:“好好督促他練功,別讓這娃兒一股腦發熱。”
彭小丐罵道:“腦子最熱就屬你,這話你也好意思說?”
齊子概罵道:“娘的,我說一句你頂一句,啥都別說了,快滾!”
楊衍看向齊小房,道:“小房,我跟天叔走了。”齊小房走上前,抱了抱楊衍,甚是不舍,道:“你見到景風哥哥,跟他說小房想他。”
楊衍笑道:“你若見到你景風哥哥,也跟他說楊兄弟惦記著他。”又轉頭問謝孤白道,“朱大夫在青城,我想見見他,方便嗎?”
謝孤白道:“這時候朱大夫應該在城南慈心醫館行醫。”
齊子概忽地眉頭一皺,摸著齊小房頭發道:“我要順道買些東西,不用跟著,青城在哪我知道,東西買完就去拜訪。”
齊小房呼了聲痛,回頭看向齊子概。齊子概若無其事地問:“怎么了?”
齊小房嘟嘴道:“爹又拔我頭發!”
齊子概哈哈大笑:“你頭發太多,忍不住手癢,待會買糖葫蘆給你。”
謝孤白看了齊小房一眼,若有所思。
※※※
沈玉傾在書桌前批著公文,蘸了朱砂的筆遲遲未落,心里各種狐疑。這幾年屢屢修路,雖說官道也是商道,但花費未免太大,尤其沅江河道兩年前才疏浚一次,怎地現在又要花大筆開銷疏浚,四叔五叔在想什么?還有箭桿百萬支,戰船百艘,說是汰舊換新,也該分批處理,一口氣購置這許多,不用銀子嗎?不成,這事還得問問父親。
自從點蒼使者遇刺后,雅爺這個副掌門的職事漸少,沈庸辭說是給沈玉傾磨練機會,公文先由沈玉傾批示過后再送呈雅爺過目,協助掌門調理各堂的工作全著落在他身上,許多事務都得從頭學起。他正心煩,抬頭見沈未辰坐在太師椅上,四仙桌上置放著一個木雕小人,約尺許長,是名少女手持峨眉刺作凌厲刺擊的模樣。另有一排五六把雕刀,長短粗細各自不同,沈未辰右手握著柄圓刀,左手一塊樟木,一雙明眸正盯著他瞧,見他抬頭,又低頭刨起木頭來。
沈玉傾起身,來到桌前,拿起木雕小人,見這小人幾天前還只是略具身形,現在眉宇俱全,神態栩栩,只是差些精細,可不正是沈未辰自已?忍不住道:“你倒是學得快,前一陣子還是刀槍劍戟,沒多久就馬兔狗羊,現在連人都會了?”
沈未辰雕著木人道:“娘不讓我練武……要不哥陪我練幾招?”
沈玉傾道:“我又打不過你。雅夫人知道你玩這個嗎?”
沈未辰埋怨道:“她只會叫我學琴棋書畫跟刺繡,都會了。”
沈玉傾道:“你都會了,那來比比。”
沈未辰問道:“刺繡?”
沈玉傾板起臉道:“當然是下棋!讓你二子。”
沈未辰道:“玩投壺,用弓射!”
沈玉傾笑道:“你這哪叫投壺?叫射壺!”說著奪過沈未辰手上木雕。沈未辰急忙喊道:“哥!”
沈玉傾見那木雕小人是一名書生持劍傲立,劍尖朝下,姿態英挺,只是臉上輪廓未明,問道:“這是我?”
沈未辰笑道:“不然看著你干嘛?貪圖你英俊嗎?”
沈玉傾左右把玩,贊嘆道:“你真是手巧,雕刻畫畫寫字,連武功都學得快。可惜上回鑄劍沒學全,不然把無為交給你重鑄,又得一把傳誦千古的神兵利器。”
沈未辰笑道:“我又不像你有那么多公事要忙,不找些玩意學,怎么打發日子?整日跟娘一起使喚仆人,分配勞務,檢查家事,巡視庭院?”又道,“第一個手拙,先刻個自已練習,第二尊拿你當模樣。下個月爹生日,我刻一尊爹給他當禮物。之后景風、朱大夫、謝先生各一尊,這事就成了。”
沈玉傾道:“雅夫人知道你學這個,又要罵人啦。”
話剛說完,聽到一陣腳步聲,兩人回頭,正見著雅夫人站在門口。沈玉傾輕輕咳了一聲,問沈未辰道:“你說我這手工如何?”
沈未辰忍著笑道:“哥你就是手巧,雕刻畫畫寫字,連武功都學得快。”她說著,忍俊不住,掩嘴咯咯嬌笑起來。
雅夫人不知女兒笑什么,只覺這兩兄妹肯定又有古怪,可眼下有要緊事,懶得細問,只道:“三爺拜訪青城,過會子就到了。”
沈玉傾兄妹俱是一愣,雅夫人見他們發呆,道:“還有哪個三爺?”又對沈未辰道,“他是來見楚夫人的。估摸著距離晚膳還有點時間,我跟你爹商量過,想來掌門也不會反對。你換件衣服,我去廚房吩咐一下,待會回房幫你打扮。”
母親這話說得掐頭去尾,三爺來了,什么事情得跟爹討論,又有什么事掌門不會反對?沈未辰自然知道意思,螓首低垂道:“我待會過去。”
沈玉傾心中一沉。沈未辰年紀到了,這兩年陸續有名門大家前來求親。玉劍門的賈公子對小妹一見傾心,兩次求婚;錢塘賀公子富甲一方,又是表親;還有三峽幫幫主的嫡孫許公子……這些人雅夫人都看不上,大伯也說舍不得。照雅夫人的想法,小小最好的良配是九大家嫡親,若非九大家出身,那就得是大門派世子。玉劍門太小,賀公子不是世家出身,三峽幫老幫主還在,嫡世子還不知是誰。這點爹跟娘也是贊同的。說起來,上回去唐門有不少人見過小妹,陸續來了幾個旁親求婚,雅夫人甚是惱怒,覺得是招蜂引蝶來著。
三爺比起這些人不可同日而語,不僅名震天下,又是崆峒掌門的弟弟,而且武功高強,未必會阻止小妹練武,又能指點她,除了年紀稍大,怎么看都是良配,也只有朱爺跟嚴大公子,還有九大家的幾個世子勉強可比擬。
雖說自已早有準備,卻還是不舍,只希望妹妹能多陪自已幾年。每次公務煩累,聽她說幾句體貼話,胡鬧一會,便覺得舒心許多。
似是察覺沈玉傾心緒,沈未辰展眉笑道:“我先回房去。”接過沈玉傾手上木偶,笑道,“來日方長,全刻完都來得及。”
只是三爺怎么突然來訪青城?沈玉傾正想著,又聽見腳步聲,原來是謝孤白與顧青裳先一步回到青城。
※※※
齊小房第一次見這么大的庭園,不由得目瞪口呆。雖已是十一月,花草多凋,但亭臺樓閣布置精巧,院前兩排整整齊齊的粉色山茶正開得燦爛,小房覺得漂亮,忍不住伸手摘了片花瓣放進嘴里要吃,齊子概忙打她手,斥道:“這不能吃!”
小房苦著臉道:“好看,看著很好吃。”
愛美是天性,小房忍不住四處探看,見著奇花異草便道好看,見到奇巖妙石也說好看,見著亭臺樓閣更說好看,齊子概由著她蹦蹦跳跳。
第一個來迎接的名叫湯易泉,職稱是禮司,負責接待外賓,見了齊子概,行禮道:“三爺駕到青城,有失遠迎,掌門稍后便來。”
之后是沈庸辭和楚夫人親自來迎。齊子概拱手道:“沈掌門,靜姐。”楚夫人見到齊小房這樣一個標致美人,還道是齊子概新婚妻子,雅夫人算盤落空,齊子概解釋說是自已領養的女兒,要小房叫人,小房只得學著喊:“沈掌門,楚夫人。”
沈庸辭問起來意,齊子概道:“我去丐幫祭奠彭大哥,那里出了事,我帶著彭老弟回來,路上遇著令郎的謀士謝公子與衡山的顧姑娘,就搭了順風船。想著與靜姐許久沒見,特地來打個照面。”
此番襄助彭小丐的事青城知情之人甚少,連沈庸辭與楚夫人都給瞞過去,沈玉傾只推說謝孤白有私事外出,至于顧青裳,則說是回衡山稟告師門。兩人回來時與齊子概串了口供,只推說救了彭小丐后半路相遇。
彭小丐一家出事的消息早傳回青城,楚夫人聽了這話,忙問道:“彭大哥也來了嗎?”
沈庸辭輕輕咳了一聲,道:“華山與丐幫的事,青城不好過問。彭老丐一生俠義,望他后人平安。”
楚夫人皺起眉頭,知道丈夫意思。齊子概道:“彭老弟在半路上告辭,我也不知他去哪了。”說著暗暗給了楚靜曇一個眼色。楚靜曇會意,對丈夫道:“你公務繁忙,自個忙去,我跟子概聊些往事。”
沈庸辭笑道:“有什么我不能聽的嗎?”
楚夫人笑道:“我那些舊事你都聽膩了,三爺跟我可不常見面。”
沈庸辭笑道:“你們故人相見,我就不打擾了。”
沈庸辭走后,沈玉傾才來拜見。齊小房見沈玉傾衣冠楚楚,英俊瀟灑,訝異道:“這個最好看!”
齊子概笑道:“這個不能吃!”
小房一臉認真地回答:“小房知道。”
沈玉傾早聽謝孤白與顧青裳提起小房,問道:“這位便是小房姑娘了?”
楚夫人道:“我跟三爺有些話要說,你帶小姑娘走走去。”
齊子概道:“這孩子怕生,讓顧姑娘照看她吧。”又對小房說道,“他是你景風哥哥的兄弟,你不用怕他。”
齊小房望著沈玉傾,道:“他比景風哥哥好看!”
齊子概哈哈大笑,把小房拉到沈玉傾面前,說道:“勞你駕了。”
等沈玉傾領著小房離去,楚夫人才笑道:“你哪找來這么標致的女兒,還這么天真?”
齊子概道:“她打小住在山上,什么也不懂,又救過我性命,我才領養她,還是今年二月的事。她已經學過不少規矩,懂事些了。”
楚夫人上下打量齊子概,問道:“沒把你那毛病教給閨女吧?”
齊子概聳聳肩,無可奈何道:“來之前洗過澡了,省得挨靜姐白眼,趕我出門。”
兩人且聊且走,盡說些舊事,到了待客的太平閣,楚夫人問道:“你特地來找我,有什么事?”
齊子概望著楚夫人,緩緩道:“李大哥跟順順有個兒子,住在青城。”
楚夫人臉色一變,吃驚道:“怎么可能?!慕海出關時還沒跟順順……這不可能!再說順順人在甘肅,怎地又跑來青城?”
齊子概道:“那件事過后幾年我就說順順搬離崆峒,想來就是那時李大哥偷偷從密道潛回,接走了順順。我想他們選在青城,是想著出了意外能找你幫襯,有個托孤的對象。”
楚夫人搖頭道:“慕海若知道有密道,早通知你們了,這不是他的性子!”
齊子概道:“他在關外住了幾年,也許性子早變了。”
楚夫人慍道:“副掌這樣想不奇怪,這可不像你的說法!”
齊子概道:“這還真是他講的。我傳了消息給小猴兒,估摸著他哥也知道這事了。他罵我眼瞎,沒認出人來,呸,他要有把握,怎地不告訴我?他又寄信說不信我能瞞住,所以才不說,我又寫信罵他推脫。”
楚夫人道:“行了,你跟副掌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就別啰唆了!你說慕海跟順順在青城,住哪?我要去見他們!”
齊子概道:“都過世了。”
楚夫人一愣,神色轉為哀傷,問道:“順順為什么不找我?”
齊子概道:“許是怕給你添麻煩,他們身上背著仇名狀。怪的是,他們卻沒隱姓埋名,景風來到崆峒當鐵劍銀衛,報的竟是他們的本名。”
楚夫人訝異道:“景風?就是……”
齊子概苦笑道:“就是你兒子的結拜兄弟,也不知哪來的緣分。”
楚夫人沉吟半晌,像是考慮了許久一般,問道:“崆峒知道了?”
齊子概點點頭。
楚夫人又問:“還追究嗎?”
齊子概搖頭道:“他若安分度日,想來無事。若是傳出去……明面上必須追究,怕是我哥也壓不住。”
楚夫人臉現怒色,強忍一般,過了會才緩緩道:“我懂了,就當替你們兄弟善后。只是他身上背著仇名狀,庸辭不會答應收留他,只能讓他隱姓埋名,衣食無憂,平安度過一生罷了。”
齊子概苦笑道:“他性子跟李大哥相近,無論哪一個我瞧著都難。”
楚夫人怒道:“要不送去點蒼,你們兩對兄弟討論去!掀了鍋,看誰難堪!”她顯然怒極,多年培養的氣質蕩然無存。
齊子概苦笑道:“看靜姐這模樣就知道二十年過去,靜姐本色未改。”
楚夫人哼了一聲,臉色鐵青。
※※※
沈玉傾帶著小房逛花園,小房怕生,離著沈玉傾五尺以上,他還道是小房生性靦腆,派人請來顧青裳陪伴。兩名姑娘牽著手在園中游玩,顧青裳只是拉著小房說話,似是故意避開與沈玉傾交談。只是小房見著什么都好奇,問起花種名稱,顧青裳答不出來,只好向沈玉傾求援,沈玉傾一一回答。
沈玉傾見小房天真爛漫,想起小時候帶沈未辰逛花園,沈未辰也是這般東問西問。他比小妹大三歲,五歲打根基,小妹八九歲才開始習武。一開始兄妹過招他還故意讓著些,到后來真打不贏了,小妹還不肯信,那時小妹也才十一二歲而已。
時光荏苒,轉眼小妹也要嫁人了……沈玉傾正自感嘆,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竟領著兩人來到沈未辰閨房附近。只聽顧青裳喊道:“小房,別亂跑啊!”
原來小房見著許多房間,青城擺設自比崆峒華貴許多,好奇之下隨意闖入,竟闖到沈未辰閨房里。顧青裳從后追上,見沈未辰正在梳妝。她之前便見過沈未辰,見她姿容秀麗,當時頗有好感,只是并未深交。不過之前沈未辰都是素容,今日還是第一次見她梳妝,不禁疑惑。
小房吸了一口氣,開心道:“好香!”又見著床被,立時撲了上去,只覺觸手溫軟,喜道:“好舒服!”抱著棉被在床上不住翻滾。
沈未辰也不惱她無禮,笑問道:“這位姑娘是?”
顧青裳忙將小房拉起,歉然道:“是三爺的女兒。”
沈未辰想起李景風曾說起他與三爺同尋密道,撿到一名妙齡少女收作義女的事,笑道:“原來就是她。”
小房站起身來,東摸西看,甚是好奇,顧青裳本要阻止,沈未辰只道無妨。小房在柜子上看到一樣東西,拿在手上問:“這是景風哥哥的劍?”
顧青裳走近一看,見是把長約兩寸的木雕小劍。柜子上還放著木雕峨眉刺,另一把小劍她認出是沈玉傾的配劍無為,還有其他幾樣兵器,雕工俱是精細,忍不住拿在手上把玩,夸道:“這些小玩意真精致。”
“都是小妹做的。”沈玉傾站在門口笑道。
顧青裳見齊小房在屋里東奔西跑,一會坐椅子上,一會看著花瓶,一會又回床上抱著棉被翻滾,對沈玉傾道:“讓小房在這玩一會吧。沈公子事務繁忙,不如先處理公務,晚些我再帶小房去找三爺。”
沈玉傾知道這是變相趕自已走,于是告辭道:“有勞姑娘照顧小房了。”
顧青裳坐在床邊看沈未辰化妝。沈未辰麗質天生,略施薄粉便顯白晰,抹上胭脂足見嬌艷。此刻見她正用黛筆輕描蛾眉,顧青裳不由得贊道:“妹子真好看。”
沈未辰問道:“顧姑娘不喜歡我哥嗎?”
顧青裳訝異她問得直接,先回過頭去看小房,卻見只這片刻小房竟已抱著棉被睡著了,不由得好笑。她怕小房著涼,替她蓋了棉被,這才回道:“沈公子人品極好,誰不喜歡。”
沈未辰道:“可我看你躲著哥哥,連做個樣子都不肯呢。”
顧青裳搖頭道:“做了樣子怕惹麻煩。沈公子聰明機敏,暗示一下便懂。”又道,“我知道師父派我來做什么,只是我這輩子都不想成親。”
沈未辰“喔”了一聲,問道:“顧姑娘想奉道,接李掌門的衣缽?”她知道衡山規矩,掌門必須未曾婚娶,是以不少弟子晚婚,有些甚至過了三十才婚娶。
顧青裳眉頭輕蹙,難道不是為了奉道接掌門衣缽就非得成親?忽地明白沈未辰梳妝打扮的用意,不由得起了鄙夷之心,把柄小木劍拿在手上把玩,道:“我有個師叔天分極好,師伯們都說她能得真傳。她十五年前嫁到漢口一個世家,丈夫瀟灑,夫妻恩愛,眾人都羨慕,可始終沒生下一兒半女。夫家想給她丈夫納妾,師叔不肯答應,因為她的身份,夫家也不敢勉強。”
“三年前,一群劇匪看上她夫家富裕,闖入家中殺傷許多護院,師叔拾起護院佩劍殺賊。她十幾年沒摸過劍,眼力雖在,招式卻跟不上了,雖然奮力殺退盜匪,保住了家屬親眷,卻在她年輕時連她衣角都摸不到的對手手里受了重傷,家里人都很感激她,等她傷勢痊愈后……”
說到這里,顧青裳故意停了下來,像吊胃口似的,沈未辰也不禁停下黛筆聽著。
“她就答應讓丈夫納妾了。”顧青裳淡淡道。
沈未辰沒問為什么,她知道顧青裳的師叔為什么答應讓丈夫納妾。因為她認命了,認命了,就得讓步。
可自已為什么立刻就知道了?
顧青裳又問:“你怎么不問為什么?”
“為什么?”沈未辰問。
顧青裳聳聳肩,道:“我也不知道。”
沈未辰覺得自已被顧青裳輕視,但她性子溫和,也不想分辯,只道:“也有嫁得好的,我娘和楚夫人就挺好的。”
顧青裳道:“是啊,不過我最佩服的還是出嫁前的楚夫人,還有我師父。啊,三爺也是極佩服的。我若不是打定主意不嫁,肯定非三爺不嫁。”
沈未辰不再說話,取了花鈿貼上。
顧青裳走回書柜前,將手上把玩的木雕無為放回原位,道:“這小劍真精致,再鑲上些珠寶裝飾肯定能賣個好價錢。不過即便插標求售,賣得再貴,終究只是玩物。”
雅夫人走了進來,她認得顧青裳,又看見床上躺著一名少女,正呼呼大睡,皺眉問道:“這是?”
沈未辰回道:“這是三爺的義女,玩累了,睡著了。”
小房睡夢中聽見陌生人說話,睜開眼起身,雅夫人聽說是齊子概的女兒,忙道:“你再歇會,晚飯還早呢。”又見齊小房姿容艷麗,不輸自已女兒,忍不住“咦”了一聲。
小房揉了揉眼睛,問道:“義父還沒好嗎?”
顧青裳怕打擾她們母女談話,拉起小房道:“走,我帶你去見義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