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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第5章桃之夭夭</title>\r\r\r\r<h3id="heading_id_2">第5章桃之夭夭</h3>
昆侖八十三年春
四月初三,佛誕日前五日,佛都的客棧早已住滿,尋不著客棧的香客也借住了民居。此后七天,佛都燈火輝煌,皎如白日,喧闐達旦,攤販店家日夜無休,客人絡繹不絕,熱鬧非常。
何大松打小就住在佛都外圍的郊區,父親耕著幾畝荒田,母親在家替人縫補僧衣,掙點零錢。何大松七歲開始就幫著父親干農活,也為著此故,枯瘦的身體卻練得結實。他底下還有兩個弟弟跟一個妹妹,七歲那年一場大雪,剛出生的小弟沒熬過去,就這樣走了,那之后母親就沒再生了。剩下一家五口,張嘴都要吃飯,已經夠難過,若有點敷余,到了繳交田賦,還有每年一次的贊油費時——那是少林的丁稅,意指少林為每位百姓點祈福燈,保佑少林子民平安——通常還得欠些。何大松總想少吃點,讓弟弟能吃得飽些,母親卻說他要干活,吃飽才有力氣。
佛都的物價高,日子過得清苦,日出日落,干的都是一樣的活。每年只有佛誕那段時間父母會帶他進城禮佛,那里有許多好看的玩意,莊嚴的佛像,宏偉的莊園,賣藝的當街說唱,茶館飯樓傳出陣陣菜香。
但那都不是屬于他的東西。
他最想要的,不過是一串糖葫蘆,那是他唯一有可能額外得到的禮物。
八歲那年,他終于鼓起勇氣,問了糖葫蘆的價錢。
一串要五文錢。
他想著明年再來佛都,他要攢齊這五文錢。
但他實在連一文錢都攢不出來,每天的日子,挑水,劈柴,拾檢枯枝,驅蟲,打谷,照顧弟妹,還得抽出一點時間學幾個字。就算有了空閑,他也不知道到哪去掙錢。到了九歲那年,他還是兩手空空地到了佛都,看著賣糖葫蘆的攤販暗自垂涎。
十歲那年,他幫佛都里的大戶挑柴,每挑一擔有十文賞錢,每一文錢都要交給父母。某日,大戶生了兒子,何大松照例送了柴過來,看門的護院問道:“你家多少人丁?”
“五個,三個大的兩個小的。”何大松把自已也算成大的了。
護院點點頭,拿了五塊點心出來,說道:“員外剛添丁,上門的都有賞賜,這五塊喜餅你拿著。”
何大松道:“給我四塊就好,另一塊折錢好不好?”
護院納悶道:“你要折多少?”
何大松道:“五文錢就好。”
護院哈哈大笑:“你這不識貨的,這餅起碼得要二十文,你卻只要五文。好,我幫你去問問。”
護院進了門,過了會,拿了四盒餅跟五文錢給何大松,道:“員外說賞你五文錢。”
回到家,何大松推說自已那塊在路上吃了,家人也不疑有他。那晚,何家的晚餐就是那四塊餅,何大松則是餓了一夜。
他把那五文錢縫在衣服里頭,等著來年佛誕。
來年,佛誕日時,他趁著父母上香禮佛,帶著弟妹跑到糖葫蘆攤子上。
他看見弟妹望著糖葫蘆淌口水的模樣,又不忘囑咐兩句:“記得別跟爹娘說,要不哥哥會挨打的。”
弟妹忙不迭點頭。
“一串糖葫蘆。”何大松把錢遞給小販。小販皺起眉頭道:“不夠啊。”
何大松吃了一驚,問道:“怎么不夠?不是一串五文錢嗎?”
“那是去年的事了,現在一串要六文。”那小販道,“還差著一文。”
何大松訥訥道:“我只有五文錢。”
他看了看糖葫蘆,一串有三顆,問道:“賣我兩顆就好,行不?我弟弟妹妹想要吃呢。”
小販搖搖頭道:“那不成,這都串好的,剩下一顆賣誰?”
何大松再三哀求,那小販才道:“好吧,就給兩顆。”說著把其中一顆給拿了下來,叉到另一根竹簽上,剩下的遞給了何大松。
何大松對著弟妹道:“一人一顆,不許搶。”
弟弟問道:“哥哥不吃嗎?”
何大松搖搖頭,看著糖葫蘆,又忍不住說道:“哥哥舔兩口就好。”
他把糖葫蘆放進嘴里,只覺得清涼溫潤,甘美無比,簡直是世間最極致的美味,不由得瞇起雙眼,滿臉生笑。他怕自已一不小心就吞了下去,忙遞還給小弟,說道:“行了,你們吃吧。”
看著弟弟妹妹開心分食的模樣,他自已也覺得開心了。起碼舔過了,何大松心想,明年再來吧。
他一手拉著弟弟,一手牽著妹妹,在附近閑逛,繞了幾圈,心想時候差不多了,該回法會場找爹娘,于是說道:“咱們走吧。”
他剛回頭,不意撞上一名女孩,那女孩“呀”的一聲,手上掉落一串物事。
女孩身旁站著一名少年,喝罵道:“操娘的,不長眼嗎?”
何大松再看那女孩,梳著兩條長長的辮子,一張俏紅的臉,圓圓的,甚是秀麗。他不禁看傻了。
女孩忙道:“沒關系,沒關系。”她蹲下身拾起剛才掉落的東西,是一串糖葫蘆。
那是四顆一串的糖葫蘆,不就是補上自已剛才少買那顆的那一串?
那少年道:“都臟了,丟了吧。”
何大松忙道:“別糟蹋了,給我吧。”
那少年喝罵道:“滾開!”
女孩道:“朗哥,你別兇他。”她猶豫了會,拿絲巾擦掉糖葫蘆上的灰塵,遞給何大松道,“給你。”
何大松接過糖葫蘆,足足一串四顆的糖葫蘆。他開心得簡直要飛上了天,忙對著少女道:“謝謝!謝謝!”
那少女羞紅了臉,快步離去。他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似是癡了。
那一年之后,他又多了點念想——每年佛誕,他總會找尋那名少女的身影,而每年,他也總能見到那少女一面。那少女是虔誠的信徒,每年佛誕都會到佛骨舍利前受僧人祈福,只要守在那里,他總能見上她一面。
但與糖葫蘆不同的是,糖葫蘆是他奮力追求就能得到的微小幸福,那個少女卻像是員外家的高宅深院,那是不屬于他的世界。
只要見上這一面就足夠了,他心想。
過了兩年,有人看上他們家的耕地,想買來種茶,他們得了一筆小錢,思量著離開佛都另謀生路。可一家五口搬離故鄉,只怕盤纏不夠,父母尋思著把小妹賣去做丫鬟。
何大松告知父母,自愿入寺當和尚,減輕家里的負擔。他拜了正僧了虛當弟子,沿了本名,法號本松。了虛是未入堂的監僧,住在佛都中的無名寺。
之后便是暮鼓晨鐘,早晚經課。他不知道自已到底是為了妹妹還是為了能留在佛都,每年見上那少女一面。
又過了兩年,他聽師父說,了心和尚帶回了一個癡兒。偶而,了心外出公辦時,會把這孩子交給他師父照顧,他記得,這孩子叫明不詳,是個乖巧異常的孩兒。
明不詳漸漸長大,女孩自然也漸漸長大。他也從那個十歲孩童,慢慢長成一個少年。
女孩也成為了一個少女,出落得秀雅大方。
他依然在每年佛誕找尋少女的身影,每年他都沒有失望。
沒有交談,沒有靠近,只是遠遠地偷看她一眼。
十八歲時,了心大師入了堂,明不詳也離開了佛都。
十九歲時,他見到少女挽起發髻,知道她已嫁為人婦。
那一年佛誕后,他大病一場,險險喪命。病愈后,只是不停誦經。
二十歲時,了虛在無名寺病逝,終身未曾入堂。
二十六歲時,他通過試藝,取得俠名狀,覺見分派他前往河北當監僧,他卻堅持留在佛都,繼承師父了虛的工作。每年佛誕,他作為香僧,守在佛骨舍利前,為信徒焚香祝禱。信徒者眾,像他這樣的香僧有二十余名,他左右張望,總能在自已面前的隊伍中見到那名少女的身影。
此時的她已是一名少婦,循著長長的隊伍來到他面前,雙手合十,低頭行禮。
“阿彌陀佛。”他誦著佛號,右手在少婦頭上畫了個圓,幾乎便要摸到她一頭烏黑的秀發。但他沒有唐突,為她祈福,虔誠之心前所未有。
每到佛誕,客棧必定客滿,不少人闔家前來朝圣,為方便香客,無名寺會讓出僧居與香客居住,而僧人便住入客棧。本松的舊居讓給了一家六口的香客,自已住入了佛都里的普光客棧。那是一間普通規模的客棧,后院里栽著一排桃樹,到了晚上,他從二樓的客房往下望,恰好見著那排桃樹。
他意外地看見了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桃樹下,在淡淡的月色中靜靜看著桃樹。月影與桃花相映,將她映得格外動人。
他心生驚奇,也覺感動,比起往年,他又多見了她一面。
他就這樣靜靜坐在窗臺前,熄了燭火,看著她的身影,直至她的丈夫喚她進去。
他沒見過她的丈夫,他起了好奇心,但終究忍著不去偷窺。
這樣就夠了,知道得多,煩惱就多。他拿起經文,靜靜默誦,卻止不住雜念紛飛。
二十七歲那年,與往年一樣,他又巧合地為她祈福,巧合地住進同一間客棧,在同樣的月色下看著她的身影。
二十八歲那年,亦復如是。
若此年年月月,知你安好,此生足矣。
但,若知你不安好,又復如何?
這年這日,本松二十九歲,四月初四,佛誕前四日。
“明師弟?”本松看著眼前這名少年,訝異道,“你也來佛都了?”
明不詳道:“覺明首座讓我來幫忙。”
這是明不詳第一次被派來參與佛誕盛會。了心在時,佛誕期間都有公務,便將明不詳安置在寺內;了心不在后,明不詳身份低微,只負責寺內灑掃,貴客輪不到他接待,佛都也不需要他去干活。直到今年,覺明要他見世面,特意派他來幫忙。
本松笑道:“你肯定不記得我了。”
明不詳道:“你是本松師兄,了虛師伯的弟子。”
本松訝異道:“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你那時才……四歲吧?了心師叔每次出遠門,都讓我照顧你。”
明不詳道:“辛苦師兄了。”
本松道:“一點也不辛苦,你特別乖,不哭不鬧。哎,沒想到你竟然記得我。你被派來干嘛?”
明不詳道:“我是接待居士,為香客指路。”
本松點點頭道:“原來如此,辛苦你啦。你晚上睡哪?回寺里睡?”
明不詳道:“暫住普光客棧。”
本松喜道:“那跟我是同一間客棧,有時間咱們好好聊聊。”
“媽的,在這閑嗑牙呢,沒看到大伙都在干活?”一名身形細瘦的中年僧人領著幾名青年僧人走近,本松認得那是本月的師父了無。他們負責保護佛骨舍利,除他們之外,坐鎮在這的還有正在后堂的正命堂住持,外號“錦毛獅”的覺寂。
了無罵道:“大伙都干活,就你們閑著?正僧了不起,活都給俗僧干,正僧顧著吃飯睡覺就好?”
本松忙道:“了無師叔息怒,是弟子拉著明師弟聊天,弟子這就去忙。”
他拉著明不詳要走,了無卻喝道:“明不詳,你過來!”
明不詳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了無。本松忙要打圓場,卻被了無喝止:“沒叫你!”
本松被搶白,礙于身份,不敢多說。了無上上下下打量明不詳,道:“果然長得挺俊的,真是妖孽!”
明不詳只是沉默不語,了無又問道:“怎么不說話?”
明不詳說道:“弟子是妖孽,一開口只怕便是妖惑眾。”
了無冷笑道:“別仗恃著覺見覺明兩位住持疼你,就可以上天了!兩個住持比不上一個首座!我盯著你呢,千萬別犯錯,否則走著瞧!”說完便領著一眾弟子離去。
本松道:“明師弟,別往心里去。他徒弟瘋了,就想找你出氣而已。”
明不詳淡淡道:“沒關系的。”
四院共議,俗僧易名之事漸漸傳了開來。七正五俗的四院八堂,正僧占據了多數,聽說連反對改名的覺見覺明兩位住持也動搖了,佛誕過后將再開四院共議,屆時俗僧改名幾成定局。此刻的少林寺正值波濤洶涌之際,俗僧以為多年來少林事務多仰仗俗僧,卻被當作次等僧眾,大為不滿,而正僧則認為俗僧毀壞清譽,連累正僧,如今終于正義伸張。
此時兩派勢成水火,每每見面必是相互冷嘲熱諷,沖突不斷,雖無斗毆傷害人命,但矛盾激化,差的只是一個契機。
當晚,明不詳住進了普光客棧,這是他第一次住客棧。普光雖不是上等客棧,但比起他在少林寺的寢居舒適許多。明不詳點了蠟燭,摸了下棉被,推開窗戶,月光下的桃樹枝葉扶蘇。
他出了房間,信步走到后院,抬起頭,望見住在隔壁的本松房間窗戶未掩,窗后的人影正看向這邊,卻沒對他打招呼,似乎想著什么心事似的。
明不詳想了想,遙望向少林寺的方向。
※※※
此時的少林寺,多數弟子都去了佛都協辦佛誕節,了凈趁著夜,從文殊院走至普賢院正業堂。他翻過院墻,避開更僧,到了明不詳屋外。
了凈知道明不詳一個人住,并無室友。他見門未鎖上,正要推門,想了想,又繞到后窗去,確認了房內無人,這才推窗進入。
他之所以繞到窗外,是擔心明不詳在門上做了手腳,有人闖入便會察覺。只是他隨后檢查門板窗戶,沒見著設了機關的模樣。
明不詳的房間一塵不染,跟自已的房間真是天差地遠。“真是個樣版娃兒。”了凈心想。他小心翼翼地翻找,屋內除了經書,一無其他。衣柜里只有兩件破單衣和兩套內衣褲。他看了看床下,連床底都干凈得沒一抹灰塵。他拉出書桌抽屜,里頭只擺著針線、小剪刀、一支小筆以及硯臺墨塊等雜物。
難道是自已多心了?仔細想想,十五歲的少年這等心計,他圖個什么?寺中地位,抑或是其他好處?
他正要推回抽屜,突然心念一動。
“他抽屜里有筆墨硯臺,為何無紙張?”
藏經閣借來的經書不允僧人注記,他又環顧周圍,確認了屋內無紙張后,想了想,將抽屜整個抽出,舉起燭火看里頭夾層,赫然見到一本手札。他急忙取了出來,恐燈油污了手札,將燭火放在床沿,就著光看起來。
那是明不詳的筆記,意料之外的,明不詳的筆跡疏狂隨性,時常缺點少畫。了凈心想:“這家伙也不是毫無缺點的嘛。”
他細細翻閱,越看越是心驚,不由得冒出涔涔冷汗。這里頭記載著明不詳如何暗地策劃,觀察引誘卜龜的一舉一動,又寫著傅穎聰如何前來示好,被他識破,隨后如何使計,讓傅穎聰吃下自已帶來的迷藥,把他送到與本月約定好的地方,本月如何逞欲,怎樣欺壓傅穎聰,自已又如何在傅穎聰崩潰恍惚之際挑撥,誘其自殺。以及雪山之上,逼迫姚允大兩人互斗,觀察兩人變化,最后則是他如何以拈花指扮鬼逼瘋本月的過程。
了凈只看得頭皮發麻,若不是親眼所見,真難相信天下間竟有如此駭人之事。
天魔波旬,這是他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這世上真有如此怪物,那必是天魔波旬降世滅佛!
但無論怎樣難以置信,只要有了這本筆記,就能揭穿明不詳的歹毒心思。了凈將筆記收入懷中,將抽屜歸回原處。
此行大有斬獲,了凈本該大為滿意,但不知怎地,他總覺得有些不踏實。他又走到隔壁房間——那是了心的房間。
了心的房間一如明不詳的房間一般被打掃得干干凈凈,即便了心不在,明不詳也沒絲毫怠惰。他在屋里細細翻找,在床下找到用繩子捆起的厚厚一疊日記。他解開繩索,日記里除了心的修行記事外便是關于于明不詳的記錄,關愛之情溢于紙外。了凈想,這樣一篇篇看過去,看完天都亮了。他從最后一本往前翻,卻見后幾日里頭寫著:“近日神思困倦,雜念紛飛,邪魔外擾,難以自已。是修行功夫不到家,致陷欲念難拔,當持戒誦經,精進功夫。”
了凈想:“怎地了心也變得如此?”又往前翻,多是陷入心魔,自我告誡警惕之。直翻到明不詳呈送壽桃那日,上面寫著:“詳兒為師祝壽,獻壽桃一枚,吾心寬慰。匆匆十余載過,幸喜詳兒聰明,深具佛慧,前途無量。今日為詳兒壞三十年清戒,雖無悔意,于心愧疚。修行本是難事,一念方起,便無止息。”
他又往前翻了幾頁,又多是雜事。他性格疏懶,今天這舉動已是過往從未有過的勤勞,既已查到證據,便不多加駐留。
此時,忽聽得前門打開的聲音,了凈心中一突,忙吹滅燭火,凝神細聽,聞得輕微腳步聲,猜想是明不詳回來了。他忙將日記迅速捆起,又不停思索自已剛才在明不詳房間是否留下什么破綻。
他聽到明不詳開窗的聲音,若此刻跳窗逃走,必會被隔壁的明不詳發現。了凈將了心的日記推回床下原處,把周圍掉落的灰塵輕輕掃起,務求一塵不染。掃不干凈的,了凈運起內力,吸了口長氣,將灰塵吹散,同時注意著外頭動靜。
他又聽到明不詳的腳步聲,正向這處靠近。此時萬籟俱寂,一點聲響也會引起注意,他放輕動作,翻身滾入床下。
“呀”的一聲,房門被推開。他從床下望去,一點微弱燈火下,只看得見一雙腳,正是明不詳掌著燭火進來。
“他發現筆記失竊了嗎?”了凈屏住呼吸,心想,“如果此時被他發現,動起手來,我是闖入房里的卜龜,一爪子擰下他的頭,還是呂長風,被他用拈花指戳幾十個窟窿?”
雖說自已比明不詳大上十余歲,又是了字輩第一等人物,但明不詳實是妖孽,沒有十足把握,還是莫要冒險。
此時室內昏暗,唯有明不詳手上的燭火照亮,敵明我暗,如果打一個措手不及也不是沒有逃走的機會,甚至一擊得手,殺了這妖孽也是可能。
只是現在手上已有證據,又何必與他硬碰?
他這里心念紛飛,正拿不定主意,明不詳緩緩轉過身去,走出屋外,關上房門。不一會,就聽到前門開合的聲音,明不詳似乎遠去了。
了凈舒了口長氣,從床下翻出,摸了摸懷中筆記,從窗戶遁去。
當天晚上,了凈躺在床上思考該如何處置這本筆記。照理來說,是該交給正業堂住持覺見,抑或讓明不詳入堂的正見堂住持覺明。但兩位師伯都偏愛明不詳,這本筆記未必能給他定罪,只怕又生波瀾。
只好交給師父了,了凈心想。
雖說終能鏟除禍根,但了凈心中仍覺一絲不安。他是敏銳的人,知曉所謂的不安其實是內心察覺有不妥錯漏的直覺,只是自已還沒發現毛病在何處。
就為了這點不安,第二天一早,了凈沒有直接去找覺如住持。他知道明不詳留在佛都,直等到了晚膳后,這才去見覺如。
“我又沒生日,怎地又來了?”覺如問道,“你要是太清閑,佛都現在可熱鬧著。”
“我就是想念師父,想跟您親近親近。”了凈道,“我們師徒聚少離多,難得見面,徒兒也想盡點孝心嘛。”
“唉,少林寺啥都好,就是文殊觀音兩院隔得太遠,不走上個一年半載走不到呢。”覺如調侃道,又問,“要吃點什么?”
“上回的桂花栗子糕還有不?”了凈問。
“早發霉了。”覺如說道,“有人送了枇杷過來,吃不?”
“行,師父這什么都好,我有什么吃什么。”了凈道。
覺如從柜子中取出一袋枇杷,說道:“你這么敬愛師父,不如回來跟了我吧。天天都有好果子吃,順便多學點功夫,保你突飛猛進。”
了凈沉思半晌:“學功夫啊……”
覺如問道:“怎地,看上哪本上堂武學了?”
了凈問道:“要是有人十五歲練成了拈花指法,那是什么境界?”
覺如哈哈大笑道:“你在開玩笑?十五歲?資質差點的,五十歲都練不到!”
了凈道:“說說而已,若有這樣的天才,那該多厲害?”
覺如道:“這是覺明住持的絕技,他在二十八歲那年入門拈花指法。寺內記載,最快練成拈花指的也是二十三歲。十五歲……那肯定是達摩轉世了。”
了凈道:“是波旬轉世也說不定。”
覺如道:“波旬是否轉世不知道,寺里頭波旬弟子倒是多得很。”
了凈知道師父說的是俗僧。這點上他并不茍同師父的想法,在他看來,要修行自已修行去,大伙都是為少林出力辦事,正俗之爭實在沒必要。
覺如問道:“怎么問起這個?”
了凈道:“沒,問問而已。不知道有沒有武學專破這拈花指?”
覺如道:“要說專破是沒有,但從招式與特性上去破,袈裟伏魔功以柔為本,以剛為用,可以阻擋拈花指的無形指氣,當是上選。你想學嗎?我倒是可以開個手喻給你。”
了凈忙擺手道:“不了不了,懶。”
“你要是不懶啊,說不準不用四十就當上住持了。你也給我長長臉,讓為師風光一下。”
了凈笑道:“師父,你是正僧,這般被虛名所累,不妥,不妥!”
“教訓起我來了?”覺如板起臉來罵道,“轉過身去,讓為師踹你屁股兩下!”
了凈佯驚:“師父不可!你幾時染上這隨便動人屁股的惡習?”
覺如哈哈大笑,又道:“就算十五歲上真練成了拈花指,內力不足,功力也是有限。想要把少林七十二絕技使得精深,非得要有精深內功作基底不可。易筋經只有歷任四院八堂住持能修練,正本副本都放在大雄寶殿,由方丈親自收藏,至于洗髓經,你知道的,怒王起義時,寺內遭逢戰火,洗髓經的副本就此遺失,正本雖在,多年來被蟲蛀蟻咬,上面文字缺漏甚多,若要強練肯定走火入魔,放在神通藏密儲,僅供瞻仰罷了。”
了凈疑問道:“都說是兩大神功,怎么這幾十年來學會易筋經的人不在少數,學會洗髓經的人連記載中也沒幾個?”
“真沒幾個。據說這兩本內功練到深處,那是不分軒輊。但易筋經入門易,精修難,練個二三十年,甚至四五十年,到了覺空首座那樣也不算到頭。”
覺空首座不僅為俗僧之首,論武功也是少林第一,甚至在崆峒齊子概齊三爺聲名鵲起之前,是多數江湖人認定的天下第一。可這年頭,天下第一早不濟事,既無人爭搶,也無人在意,只當是恭維之詞。
“洗髓經就不同了,易精卻難學。一旦入門,初期便是突飛猛進。可也有不少人花費三五十年光陰,連入門也進不去,白白蹉跎時光,比初階易筋經還不如,是你的話,要練易筋經還是洗髓經?”
了凈疑問道:“寺中數百年來多少高僧大德,當中不乏聰明智慧之人,難道
就沒練成的?”
“據說,那是洗髓經少了前頭入門心法。也有人說,是洗髓經從未完本。更有人說,現在寺中所存的洗髓經是假的,真本早在兩百多年前,前朝皇帝滅佛之時便已湮滅。”覺如道,“不過聽說一百多年前有人練成過,把這謠給破了,可見這洗髓經真能練成。”
“誰?”了凈問。
“不知道。”覺如回答。
了凈又好奇起來:“怎地又不知道了?”
“寺中有記載這人,就是沒說到他名字,奇怪吧?”覺如道,“總之不用想一步登天,什么武功練到高深處都差不多,不只威力差不多,再進一步的難度也差不多。說易筋經易學難精,十年不到便有大成的人也不少;說洗髓經難學易精,到了你師父我這種程度,要再往上一步還是看天份機緣,要不然大家都去練洗髓經,練易筋經做什么?”
了凈兜了半天圈子,始終沒說到正題,就是想著哪里不對勁,到了此時,不得不說,于是問道:“師父,你覺得明不詳這人……怎樣?”
“怎么又提起他來?”覺如上上下下打量了凈,說道,“還問師父覺得他怎樣?該不會……你想干嘛?要為師允你婚事,你也先還俗找個正經姑娘吧。”
了凈哭笑不得,說道:“師父,我是認真問的。”
覺如道:“我也是認真的,沒成想,你竟也被俗僧帶壞了,搞這陰不陰陽不陽的玩意,當真讓師父痛心,痛心。”
“還不是跟師父學的。”了凈攤手道,“你剛才叫我轉身,想動我屁股呢。”
師徒兩人哈哈大笑。
覺如道:“認真說起來,明不詳倒是個人才,別說覺明覺見兩位住持,現在連覺觀首座也對他贊譽有加。外表俊美,像個玉人兒似的,謙虛聰慧,勤奮努力,過目不忘,到現在還念著師父了心的舊情,住在正業堂舊居。奇怪,我怎么就收不到這么好的徒弟?”
覺如說到“過目不忘”時,了凈心中突了一下。明不詳房中并無紙張,那是因為他過目不忘,無須筆記,既然如此,為何準備筆硯,就專為記錄他自已的罪行?難道他自已會忘記?既然不會忘記,又何必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