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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第4章真經假經</title>\r\r\r\r<h3id="heading_id_2">第4章真經假經</h3>
昆侖八十三年,二月
方丈院的議堂正中放著十三個蒲團,十三個蒲團上各坐著一名僧人。
正中那名僧人身披紅色袈裟,松骨鶴姿,白眉低垂,慈目半闔,正是少林寺方丈覺生。
他面前左右兩側各坐著穿黃色袈裟的僧人六名。左首依序是文殊院首座覺云、觀音院首座覺觀、正見堂住持覺明、正定堂住持覺廣、正語堂住持覺如、正念堂住持覺聞。
右手首座第一人,身材高大,胸挺腰直,臉上棱角分明,眼神銳利威嚴,像是一把停在眉間的利劍,就算沒有威脅也足以讓人坐臥不安,更時時警惕,只要稍有冒犯就會被戳得頭破血流。他便是當今俗僧第一人,普賢院首座覺空。
右首第二人臉圓體寬,身材肥胖,滿臉油光,年紀也是最長。他是地藏院首座子德,也是現今少林寺僅存少數的子字輩僧人之一。接下來三個分別是正業堂住持覺見,正命堂住持覺寂,正進堂住持覺慈。最末一位年約四十有余,是所有人當中最年輕的,法號了證,乃是正思堂住持,也是這里唯一一個了字輩僧人。
這十三人在議堂中,一時卻是鴉雀無聲,各有所思。良久,覺生方丈道:“眾人有什么想法?”
“我以為,俗僧改名,萬萬不可。”覺空說話時仍是腰桿筆直,雙手撫膝,威儀有度,若只以外表看,儼然更有一派之主的威嚴。
他接著道:“這是分別心。”
“覺空首座重了。”說話的是觀音院首座覺觀。觀音院主掌少林寺內外政務,分為主內的正語堂與主外的正念堂。四院八堂中,覺觀可說是最厭惡俗僧的一個,往往以各種名目刁難俗僧。他手段狡猾,下手狠辣,往往一刀見血,受害的人卻又對他無可奈何。俗僧對他既恨又怕,給他取了個外號叫“窩里刀”。這一回四院共議,便是由覺觀與正語堂住持覺如合議發起,旨在要求俗僧改名。
這把“窩里刀”接著道:“正俗分名是為便于管理。少林寺本是清修之地,但這些年來事務繁雜,多擾修行,全賴俗僧協助打理,俗僧之功不可抹滅。便說普賢院,上下井井有序,全仰仗覺空首座勞心費力。”
覺空淡淡道:“這些虛詞,覺觀首座便省下吧。”
覺觀道:“三個月前,了真到浙江公辦,夜宿娼館,把身上盤纏輸光,被丐幫的人抓了,派人押回家中取款。兩個月前,本剛在陜西打架鬧事,被華山派割了鼻子送回。這兩件案子普賢院都是輕判了事,追根究底,兩人本為俗僧。本剛年輕氣盛,逞血氣之勇,了真好色愛賭,這原也不是大事,他們對寺內貢獻心力,既無心于佛,又何必強加苛求?犯規者照章論處便是。然而出了寺外,可有人會問,了真你是正僧俗僧,本剛你是正僧俗僧?”
“不守清規,何止俗僧。”覺空道,“了心至今未回,又有人問他是正是俗?”
覺觀道:“清規是正僧守的,戒律也是正僧守的,俗僧只要不犯規矩即可。早晚經課,又有誰對俗僧計較了?除了少林,哪間正信寺內有正俗之分?反倒是少林僧眾,不守清規的多了。”
覺空道:“寺內紛擾起于正俗之分,覺觀首座不思如何化解,反倒要在名字上分出差別,豈不讓矛盾愈演愈烈?”
覺觀道:“二十年前,彭老丐封刀退隱,我到江西祝賀,與他敘舊時,你猜他怎么說?”他看著覺空道,“他說這年頭,群芳樓開門見了和尚,都不知是來嫖妓還是來化緣的。少林寺在江湖上是九大家,于佛面前不過弟子。這十年來,寺內違反清規者,十僧九俗,少林寺為佛門重地,怎能任由弟子侮辱三寶?”
覺空道:“天下僧人眾多,又怎知都是出自少林?”即便“窩里刀”口出譏嘲,這位俗僧領袖仍是一派威嚴,語氣不失穩重氣度,“衡山、唐門,九大家轄下又豈無其他僧人門派?”
“其他地方的僧侶反倒比我少林的莊重多了。”覺觀道,“我提此案也不繁瑣,只要現今俗僧及其弟子都在法號前安個‘隨’字,代表隨俗僧眾即可。例如敝院正念堂住持原本法號覺聞,就改隨覺聞。此后俗僧弟子不依‘了、本、原、可、悟’行輩排序,改以‘受想行識,一念如夢’八字排序,外人聽了自然知道是俗僧,也不追究清規。”
“為何是俗僧改名?”說話的是一名肩寬體胖的中年僧人,雖比覺空矮了些,仍屬高大,看得出僧衣下的結實肌肉。相形之下,他的一顆小頭雖然端正,安插在這軀體上仍顯滑稽。他是正命堂住持覺寂,也是俗僧之一,是覺空得力的左右手,性格勇悍。由于這性格與這顆不符壯碩身材的小頭,得了個“錦毛獅”的外號。
“正俗混雜五十年,共享行輩排序都沒問題,觀音院一紙命令就要讓眾僧人改名?未免霸道了些。”“錦毛獅”覺寂的聲音響亮,話語中更有不滿之意。
始終保持微笑的是正語堂住持覺如。他主掌寺內各項規章,平素總是嘻嘻笑著,寺內都叫他“笑口彌陀”。他平素待人謙和,長袖善舞,屬下犯錯往往微笑指正,不會輕易疾厲色。
只聽這“笑口彌陀”覺如說道:“要讓正僧改名也無妨,只要在正僧法號前上個‘釋’字即可。至于法號,也僅為區別之用,正僧俗僧同為寺中弟子,今后待遇身份亦無區別。”
“沒有區別,卻有分別。”說話的是觀音院正念堂的覺聞住持,他是俗僧當中最為潛心佛法的一個。只聽他道:“即便只是在僧衣上多繡一條紅線,也是分別。分別心豈非修行障礙?”不同于兩位首座的針鋒相對,也與覺觀的咄咄逼人不同,他說起這話語氣十分平和,甚至有幾分憂心之感。
覺聞年少時便誠心向佛,卻不料一時誤投,拜了俗僧為師,此后便被歸入俗僧一派。一般人處在這尷尬境地,多半兩面為難,但他性格溫和,辦事任勞任怨,謹慎仔細,又兼具才干,能察觀色,分剖時事,竟步步高升,成了覺空首座的得力助手,一路當上正念堂住持,負責少林寺與九大家往來政務。
正語堂與正念堂均屬觀音院所轄,覺聞與覺如向來不合,也是眾所周知。
突然,一個輕微鼾聲響起,在大殿中聽得格外分明。覺生看向地藏院首座子德。子德身材肥胖,足足有兩百余斤。地藏院負責各類生活用度、采買營建、預算花用,相當于別家的帳房、財務、庶務一類。子德花了四十年時間,靠著勤奮努力精打細算為寺內省了不少銀兩,方才在地藏院中掙得一席之地。直到六十余歲,他才成為地藏院首座,這還是覺空一力保薦之故。
他出家前本是河南首富,據說納了五房妾,兒女成群,新進的一個還是幾年前娶的,這事也眾人皆知。若說最能代表俗僧能俗到怎樣的程度,子德可說是表率,若比他還過,那便踏在觸犯戒律的邊緣了。
眾人見子德睡著,都皺起眉頭。坐在正對面的覺觀首座忽地大聲喊道:“子德師叔快逃,覺空首座來啦!”
子德猛地驚醒,跳起身來,嚷道:“哪?覺空首座在哪?”
“本座在這!”覺空冷冷道。子德這才驚覺被覺觀捉弄,惱著一張圓滾滾的老臉坐下。他雖長覺觀一輩,但無威嚴,不敢斥責,正惱怒這把“窩里刀”,又聽方丈覺生問道:“關于俗僧易名之事,你怎么看?”
子德不辨狀況,忙道:“覺空師侄說得對,覺空師侄說得對,我跟他所見略同。”
覺見問道:“覺空首座是贊成還是反對,子德師叔知道嗎?”
子德一愣,忙道:“知道,知道。”
他說知道,但看他神情,只怕會議開始不久后便睡著了。
隸屬地藏院的正進堂住持——外號“鐵公雞”的覺慈忙替子德掩護:“我與子德師叔相同,都認為易名不妥。”
至此,俗僧之首覺空、“錦毛獅”覺寂、兒孫成群的子德、誠心向佛的覺聞以及“鐵公雞”覺慈五名俗僧俱已表態否定。而七名正僧當中,除了觀音院的首座——覺觀與他的得力助手“笑口彌陀”覺如兩人,其余人均未發。
覺生方丈轉頭問道:“覺云首座以為如何?”
覺云是文殊院首座,地位之尊僅次于方丈,是以方丈先問了他。少林寺以佛法建派,境內泰半信仰佛教,文殊院負責收藏典籍,傳授武學佛法,以及安排少林寺轄內各項重要法事,入堂僧人均為正僧,以對武學佛法有鉆研者優先。覺云雖不擅俗務,但精修佛法,他對俗僧的態度雖不像覺觀那般激進厭惡,但也覺僧人不奉三寶,古怪離奇。
只聽覺云道:“正俗有別,修行人的規矩竊以為無須用在俗僧身上。各尊各法,各自修行便是。”
覺空冷冷道:“既然如此,讓俗僧一脈都還了俗便是,俗家弟子一樣能為少林出力。”
隸屬文殊院的正定堂住持覺廣道:“俗家弟子出了家,又該如何?”
覺空道:“不如問問,僧便僧,為何要分正俗?修行本是隨心隨性隨緣,倒弄得唯有正僧方能修行似的。”
這覺廣住持外號“拔舌菩薩”,雖是修行人,說話最是尖酸刻薄,當下道:“如果一心向佛,少林寺自是廣納有緣人。可俗僧中多少人是為佛而來,覺空首座難道心里沒底?”
覺空道:“那何不將俗僧一并驅逐了?少嵩之爭殷鑒不遠,覺廣住持便要重蹈覆轍?”
正僧俗僧這個難題,起于少林寺的規矩。昆侖共議后,少林寺休養生息,隨著規模擴展,寺內事務漸趨繁雜。寺規唯有僧人方能入堂,然僧眾既已出家,一心向佛,于江湖斗爭和照拂百姓之事上便少了心力與能力。當時少林轄下各派門多有斗爭,少林難以遏止,邊界上也與華山就“孤墳地”所屬爭執不休,然少林以第一大門派之尊,對華山竟是屢屢忍氣吞聲,直至少嵩之爭。
嵩山本是大派,經過幾十年根基厚植,論勢力已不在九大家之一的華山之下,自然不甘臣服于少林。初時,嵩山改名嵩陽派只是引線,之后遂成少嵩之爭。
沒成想,一場少嵩之爭,竟險險把少林打入絕境。寺僧不善算計與世無爭的謙沖性格讓戰事屢現險境。直到嵩山兵圍少林寺,這座千年古剎幾乎就要滅亡于此役。
值此臨危之際,解救少林的是以張秋池為首的五名俗家弟子。然而礙于“非僧不得入堂”的規矩,這五名俗家弟子只得剃度入堂。張秋池外號“鐵筆畫潮”,文武雙全,他為少林策劃籌謀,少林根底原較嵩山深厚,不多久便逆轉了戰局。嵩山舉派遷至山東,從此不談改名之事,與少林的關系也漸趨微妙。
這五名僧人便是俗僧之始。此后,少林對于僧人的要求不再僅止于以往基于宗教上的信仰,而多了基于實務上的需要,這便是俗僧。子德精于商務,便成了地藏院的首座;覺聞善于交際,又能分辨武林局勢,長袖善舞,執掌正念堂恰到好處。
俗僧既是為處理俗務而來,便未必忠于信仰,初時還嚴守戒律,經過五十年變革,漸漸地,正俗之別也就出來了。如今,正僧收的弟子才是正僧,俗僧收的弟子便是俗僧。
覺空提議讓俗僧還俗的說法終究不可行的根本原因,仍出在“非僧不可入堂”的規矩。在少林寺要往上爬,不必說到四院首座、八堂住持這高度,便是一般堂僧也非得剃度不可。那么,就算讓所有俗僧還俗,要入堂還不是得剃度?不入堂又如何處辦公務?如果讓俗家弟子掌管四院八堂,那偌大的少林寺全落在俗家弟子身上,還稱得上“寺”嗎?
這般正俗之爭,原本還是暗流,因為了心的失蹤,正式浮上了臺面。
當下七名正僧之中,地位尊隆的覺云首座與“拔舌菩薩”覺廣的意見似也贊同俗僧改名,尚未發表意見的只剩正見堂的覺明、正業堂的覺見與正思堂的了證。
覺生方丈望向覺明,覺明道:“且聽聽覺見師兄的看法。”
覺明外號“片葉不沾”,就算有想法,也得先看看風向局勢。他率先問起覺見,覺見與覺空的矛盾大家都知道,這兩人雖分屬上下級,爭執卻沒少過,稍遠點的是了心失蹤一案,近些的,便是傅穎聰之死與本月的癲狂。
只聽覺見沉吟半晌,緩緩道:“貧僧以為,俗僧改名,猶需深思。”
他這么一說,眾人都吃了一驚。正業堂主掌刑罰,十個違反戒律的僧人,九個是俗僧,若說四院八堂里除了覺觀誰最厭惡俗僧,那便是掌管戒律的覺見了,誰想他此刻卻站到俗僧那邊去了?
實則覺見內心猶豫,是出自現實的考慮。比起文殊院三僧的與世無爭,他更是個務實的僧人。此時提出俗僧改名,實為正俗之爭火上加油。
覺見接著道:“眾人皆是少林弟子,一心為少林出力,在名號上給了差別,俗僧便以為身份矮了一截,如此更無益于消彌正俗之爭。”
“窩里刀”覺觀道:“若要無分別,那俗僧遵守戒律當如正僧一般。寺內是僧,離寺是俗,不倫不類!”
他說這話時目光朝向子德,子德首座只是不住點頭,卻是又打起瞌睡來了。
那“片葉不沾”覺明也道:“同為佛弟子,何分正俗?既然修行是隨緣隨喜,俗僧是俗是僧,又有何妨?消彌這當中歧見才是首要。至于名號,不過名相,何必深究?”他看覺見力排眾議成為第一個反對的正僧,當下便無顧慮。他反對改名,卻不是因為務實,而是確實認為俗僧易名有違佛家平等宗旨。
覺觀仍不死心,繼續道:“要隨緣隨喜,多的是修行法門。僧是三寶之一,僧寶需要恪尊戒律,如實修行,豈容混雜玷辱?”
覺空冷冷道:“覺觀首座這番話,是說俗僧玷污了少林寺?”
覺觀道:“若真心修行,自不在此列。話又說回來,名是虛相,修行者又何必在乎區區法號?”
覺空道:“口說不需在意法號,卻又提議俗僧易名,覺觀首座的發不覺自相矛盾嗎?”
覺觀道:“易名是對外以區別正僧俗僧,修行是自走自路,并不違背。難道沒了法號,俗僧就不會修行了?”
兩人針鋒相對,覺生方丈見話題漸僵,說道:“此事甚為緊要,貧僧希望諸位細加思索。再過一個月便是佛誕,雜事繁瑣,屆時前來少林寺的信徒眾多,大家需仔細努力。”
眾人雙手合十道:“謹尊方丈法旨。”
覺生方丈正要起身,見著最末位的了證,這才想起他沒發,問道:“了證住持有什么想法?”
了證當上正思堂住持不久,在眾人當中輩份最低,資歷最淺。地藏院是四院之末,正思堂是八堂居尾,他對著其他首座住持都得唯唯諾諾,因此寺內新給他取個綽號叫“饅頭”,嘲笑他任人揉捏。這四院共議,竟連讓他發都忘記了。
他正要說話,只聽“窩里刀”覺觀冷冷道:“這里頭有七個反對,他說什么要緊嗎?”
“饅頭”只得吞了吞口水,雙手合十,恭敬道:“貧僧暫無想法。”
※※※
四月初八,是釋迦摩尼誕辰,又稱“佛寶節”,是少林寺一年中最大的節慶。這也是少林寺少數向一般民眾開放的一天。說是開放,也僅止于門口的馳道,允民眾對著寺門遙遙拜祭。
佛誕時,最熱鬧的地方還是佛都。
四月初三開始,一連七天,佛都將搭建法場,迎接少林寺收藏供奉的金佛、佛骨、七彩舍利等供人禮敬,接受信徒浴佛、獻花、獻果、供僧,四方朝圣者絡繹不絕。同時更開七處法會,請文殊院經僧講經說課,聽眾當中亦不乏武林各門派要人。
這段時日文殊院負責講經說課,與信徒酬答,普賢院維持治安,巡守寺寶,觀音院接待內外貴賓,地藏院搭建各式法會及分配用度,整個三月可說是少林寺上下最繁忙辛苦的一個月。
唯有一個人最是清閑——藏經閣的注記僧了凈。
注記僧的工作是負責登記自藏經閣內借書的僧眾,遇到不還的,上稟催討,所以了凈的工作也就是在藏經閣里負責注記一下而已,要說無聊,這可能是少林寺最無聊的工作之一。
每逢佛誕日,寺內外僧人忙成一片,通常無人前來借閱書籍,了凈又比平常更得清閑。他已是堂僧,不需灑掃,每日用完早膳就是看書,再來便是練功,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但今年的了凈并不清閑,他有一樁心事。
一樁關于明不詳的心事。
了凈注意到明不詳,最早是從明不詳驚人的借書速度開始。藏經閣規定,每人一次只能借閱兩本典籍。明不詳總是用最快的速度借還,了凈不知道他是真的看完了還是隨意瀏覽。總之,明不詳每隔兩三天便會來借書,借的種類不等,多是佛經,也有各類雜書。了凈開玩笑地問過明不詳幾句,明不詳只說:“看完了。看不懂的,看多了就懂了。”次數多了,了凈也不以為意。
再次注意到明不詳,是從卜龜跟他借第一本經書開始。了凈很意外,于是跟卜龜打了招呼,對他說:“經文里遇到疑難,可來問我。”
他知道卜龜不識字,那次起,他開始注意卜龜,從卜龜跟明不詳的往來中看出,是明不詳教卜龜識字。
接著他看到正見堂眾弟子的改變。他嘆息過卜龜踏錯了路,覺得這是一樁不幸的悲劇。
引起他注意的是去年的一件小事,一名正業堂堂僧借了本《拈花指法》。這是上堂武學,出自佛祖拈花微笑的典故,講究的是指力一出,著若無跡,有時擊中對手時,對手甚至恍然不覺,連自已受傷都不知道,是二十七門需要八堂住持以上首肯才能修習的武功之一。他見了覺寂住持的手諭,從神通藏把密笈取出,翻閱檢查時,找到一張脫頁。那是第三十七與三十八頁,這一頁自然落在第三十六頁與三十九頁中間。
這理所當然的一件事,卻讓了凈覺得不對勁。
藏經閣的書多有老舊,脫頁破損在所常見。除了《易筋》、《洗髓》兩大真經外,正見堂通常都會派人重新繕寫副本備藏,連副本也老舊時,就會另行謄寫。
這本《拈花指法》便是副本。
了凈原是個疏懶的人,經書收回時,照理該當檢查缺漏污損,但他向來只是隨口問幾句,稍稍翻幾頁就了事。反正若有缺漏,下一個借閱者也會回報,既然只是副本,損毀也無妨,了不起挨一頓罵。真要被罵,前一個借閱的也是首當其沖。
他記得清楚,上次這本書被歸還時,借閱的僧人告知他脫落了一頁。他搖了搖書本,果然落下一頁,他順手夾入書中,就注銷了外借,放回神通藏去了。
但現在,這一頁卻被夾在正確的位置。
了凈疏懶,卻精細。他師父曾對他說過,他如果不懶散,絕對會是寺中一流的人物,而現在,就只是條一流的懶蟲。
對此他不表意見。當和尚是因為這是他所知最簡單的營生。他二十五歲入堂,當了注記僧,他唯愿這樣再當四十年的注記僧。
有其他人翻閱過這本書,了凈心想,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卜龜。
但這本《拈花指法》是上堂武學,被放在神通藏的頂層書柜,卜龜駝背身矮,伸手也夠不著。當然,只要他跳起或搬了凳子就能拿到這本書,但問題是,卜龜有理由拿這本書嗎?
以卜龜對武學的見識,他壓根不知道哪本書才是高深武功,何必堅決去拿這本書?失竊的《龍爪手》只在書柜第二層,他連龍爪手都沒練全,怎能去練拈花指,且非要費勁去拿?
第二個問題是,就算真是他拿了這本書,他又要怎樣放回?跳起來塞回去?他識字少,又如何記得該塞回哪里?看著書架上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書籍,了凈拋開了這種可能性。
那是誰翻閱了這本書?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把這本書交給借閱的僧人后,開始思考這問題。
第二天,照例的灑掃,他提前來到藏經閣就位,望向走入神通藏的明不詳。
如同卜龜在世時一樣,神通藏已經是明不詳一個人專屬的灑掃區域了。
了凈望著明不詳的背影,從門外只能看見神通藏的一小塊地方,原本放置《拈花指法》的位置恰巧就在他視野不能及的范圍。
他走了過去,穿過小鐵門。明不詳正在掃地,見了他只是點頭示意,算是行了禮,就繼續自已的工作。
“這里的書是不得翻閱的,你知道吧?”了凈問道。
明不詳點點頭,道:“堂僧以下不得翻閱神通藏所錄武典,弟子明白。”
“你年紀小,不懂事,又愛看書,怕你不小心犯了戒律。”了凈道。
“多謝師叔關心。”明不詳道。
了凈離去后,明不詳快速環顧了周圍一眼,最后目光停在書架上層的一處。
那是原本放置《拈花指法》的地方。
當天下午,灑掃的勞役僧都已離去,了凈心頭疑惑仍在。他希望是自已多心,但又想不出《拈花指法》那一頁缺頁是如何歸位的,難道自已隨手一插,就這么湊巧插入了正確的位置?
他一抬頭,明不詳正走過來。
“又要借書了?”了凈問。
明不詳卻扭扭捏捏,欲又止,與他平常冷靜的模樣大不相同。了凈見明不詳有異,問道:“怎么了?”
明不詳道:“如果偷看神通藏經典,要受怎樣的處罰?”
了凈道:“這要看狀況,重則逐出寺門,或者像卜龜……嗯,你是知道的。如果只是無意翻閱,看得不多,那就喝責或杖刑、勞役不等。”
“我偷翻了典籍。”明不詳坦承道,“是《拈花指法》。”
了凈對明不詳的坦承大感訝異,于是道:“你可知這是犯了大罪?”
“請師叔帶我前往正業堂領罰。”明不詳低頭道,似乎正在懺悔。
了凈又問:“你平日向來守規矩,怎會翻這本書?”
明不詳道:“三個月前,我借了《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當中說到佛祖拈花微笑的故事。我思索當中意涵,始終想不明白,打掃時見到了《拈花指法》,一時沒多想,就拿了書下來,才剛打開就看到一頁脫落,我忙將脫頁夾回書中,趕緊放回去了。”
了凈問道:“你沒看書中內容?”
明不詳猶豫半晌,道:“其實,看了幾頁。”
了凈道:“據說你過目不忘,這不就學會了?”
明不詳搖頭道:“雖然記得,但不懂。師叔若想聽是哪幾頁,我背給師叔聽。”
拈花指是上堂武學,了凈不由得起了好奇之心,正要說好,一念忽轉,心想:“這上等武學,我若不小心記得了,說不準被勾起好奇,反倒想去看了。”忙道,“不用了。”又問,“你怎會今天來找我悔過?”
明不詳道:“師叔早上問起,我猜想瞞不住了。這段日子心里不安,就坦承了。”
至此,脫頁之事算是有了答案。了凈道:“這次就算了,之后我會盯緊你,莫要再犯。”
明不詳行禮道:“明不詳絕不再犯。”
了凈點點頭道:“沒事了,去吧。”
真這么巧?他疑心剛起,明不詳就來告罪?了凈雖覺疑惑,但心想明不詳不過十四五歲年紀,又沒有師父引領,就算看了拈花指法,也不可能學會。
他枯坐了一個下午,等到藏經閣關閉,護衛僧上來,他沒去用晚膳,到佛都佛香樓買了幾個素粽,找他師父敘舊去了。
了凈的師承卻不一般,正是主掌寺內所有政務的正語堂住持覺如,正僧中的領導人物之一,外號“笑口彌陀”。不過了凈卻知道他這師父為人,若不是笑里藏刀,哪能和“窩里刀”聯手來個雙刀快斬,鬧出俗僧易名這等風波來?
“這么好心,來找我敘舊?該不會是想敲詐什么武功吧?”正語堂的住持房間里,覺如吃著素粽笑道。
“師父又誤會我了,這是我的一片孝心。”了凈道,“上個月是您生日呢。”
“喔,上個月的事啊?你不說我都忘記了。”覺如調侃道。
“您才不會忘,上上個月起送來的禮物就堆成山了,要拍您馬屁的人多著,我不湊熱鬧,等了一個月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