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霜最后,也只能道:“你去吧。”
戰場上的事情,她暫時還幫不上什么忙。
因著這件事,云霜幾人接下來談話的興致少了不少,一直到下午,尤也下值的時候來接人。
這段時間朝堂上雖然風云變幻,但刑部沒怎么被牽涉進去,尤也在刑部依然按部就班地做著自己的事情。
先前那個少女被殺案的兇犯已是被抓到了,兇手身份不出云霜他們所料,是明京城里一個義莊里的人,除了每天看管義莊和義莊里的尸體,他們偶爾還會接點外活,作為儀仗隊出現在各個葬禮上。
當初,宋家和楊家請的是同一個儀仗隊,而他們通過宋家和楊家鎖定那個儀仗隊后,不出所料地發現,那個儀仗隊時常在蘇家的布莊購買喪服。
而儀仗隊里,有一個年輕男子與其他人都格格不入,主要是,容貌上格格不入。當時尤也循著這些線索,找到了那個義莊,進門見到那個氣質森然卻眉目精致秀氣的年輕男子時,心里幾乎是立刻就知道了,殺死那幾個女子的兇手,就是他。
兇手姓盧,是個孤兒,當初被人拋棄在了義莊門前,全身上下只有一張繡著盧字的手帕,被義莊里做事的一個老頭收養,就這么養大成人,可以說,從他記事開始,身邊便充斥著各種尸體。
他發現自己開始不對勁,是從十四五歲時、開始對男女之情生出渴望那時候。
因為他長得俊,從小就會吸引來各種女子的眼光,他曾經也因為自己的長相沾沾自喜過,然而,每次當他想進一步認識那些女子時,那些女子卻都遠遠地躲開了,甚至對他露出一臉鄙夷不屑的神情,肆無忌憚地羞辱他,說他一個在死人堆里長大的孤兒,竟也敢肖想吃天鵝肉。
久而久之,他終于認識到自己是個什么存在,除了一張臉,他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值得他驕傲的地方,那些女子的態度也深深地刺痛了他。
在某天,他再次被心儀的女子羞辱,渾渾噩噩地回到了義莊里時,他不小心被一具新運來的尸體絆倒,尸體上蓋著的白布被掀翻在地,露出一具年輕曼妙的女子身體,那張臉雖然毫無血色,卻是如此平和寧靜,仿佛一具精美的、可以包容一切的瓷娃娃,不會對他鄙夷不屑,也不會說出那些惡心的、傷人的話。
他一下子看呆了,清醒地感知到自己的心開始扭曲,慢慢升騰起一種不正常的、仿佛隨時要脫離掌控的可怕欲望。
很俗套也很變態的一個故事。
他唯一沒想到的是,刑部的人會這么快就找上了他,而且,竟還有人模仿他犯罪,妄想把自己身上的罪孽也嫁禍在他身上。
而模仿他犯罪的魏二郎,是另一個俗套的故事。
從小失去了生母的庶子,在大家族中注定生活艱難,受盡折辱。而這時候,任何一點微小的幫助,都仿佛黑暗世界中照進來的一縷陽光,輕易便能讓這個孩子銘記一輩子。
而在魏二郎的世界中照進這縷陽光的人,正是木家六娘,木婉婷。
在小時候的魏二郎被其他世家大族的紈绔圍著羞辱毆打時,被驚擾了休息的木婉婷不耐煩地出來打斷,當時的木家正是權勢最為鼎盛之時,便是木婉婷從小就習慣了被萬眾矚目,面對突然蜂擁而至的恭維和帶著各種目的的接近,也多少有些不習慣,以及下意識的排斥。
救下魏家那個庶子,不過是她順手為之,說白了,她為的也是自己。
只是她沒想到,在那之后,那個庶子突然就像只找到了主人的野狗一般,悄悄跟在她身后,也不吵她鬧她,只是總是用一雙怯弱期盼的眼神,不住地看著她。
木婉婷最初不耐煩,厭惡,排斥,然而漸漸的,她也習慣了這種安靜的陪伴。
某天,她終于停下腳步,小小的女娘轉頭,明明比面前的少年矮上一大截,那雙明艷漂亮的眼眸卻仿佛高高在上地注視著他,輕嗤一聲道:“你一直跟著我,到底想做什么?”
少年一臉無措地看著她,卻也因為她終于愿意搭理自己而心中狂喜,拼命拽著已是被清洗得發白的袍服,結結巴巴道:“我……我想跟著你。”
見面前的少女猛地皺了皺眉,他生怕被她厭惡,連忙補充了一句,“你……你不愿意搭理我也沒事,我……我就是想跟著你。”
只要在她身邊,就沒有人敢欺負他。
而她雖然不搭理他,卻也從沒有驅逐過他。
就仿佛默許了,給他一份珍貴至極的庇護。
這是自他母親去世后,便再沒有人給過他的庇護。
木婉婷看著面前的少年,突然道:“我爹爹說,我以后是要成為皇后的。”
少年一愣,心里有些失落,卻還是結結巴巴道:“我……我知道,我從沒有任何癡心妄想,我只是……”
“我沒有當皇后的經驗,但我姑姑有,她說,雖然皇后只是后宮的管理者,但不代表她就只能是圣上的附庸,一個好的皇后,身邊定然有許多能干而忠實的人追隨,這是我以后也要做到的。”
小小的少女一臉倨傲地看著面前局促不安的少年,紆尊降貴地道:“如果你愿意對我宣誓忠誠,以后都聽我的話,我就勉為其難,讓你跟在我身邊吧。”
少年整個人愣了愣,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然而心里瞬間升騰而起的狂喜做不了假,他甚至因此,忽略了心里隱隱的失落。
只要她愿意讓他跟在她身邊。
他甚至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
被抓回刑部后,魏二郎堅稱,這些案子是他一個人策劃的,他不忍心看木六娘痛苦躊躇,便為她想出了這個法子,替她除掉圣上有意納進宮里的女子。
便是只能拖延上一時也是好的,木家如今式微,誰知道以后能不能東山再起。
他只是……想替木六娘,完成她從小到大的心愿。
而木婉婷除了最開始在獵場里時的失控,之后就變成了一只緊閉的蚌殼,不管問什么都不愿意開口,只要開口,都定是會把所有責任都推到魏二郎身上。
說自己只是被他蠱惑的,說一切都是他策劃的。
刑部一開始的工作,因此進行得十分不順利。
一直到前幾天,木家與平王勾結的證據被找出,木家大廈傾覆。得知了這一件事的木婉婷崩潰了,加上前些天被審問時受到的身體和精神上的折磨,她當天就發起了高燒。
在底下人來請示,可要請大夫來給木六娘看看時,尤也靜默了好一會兒,只說,不急。
隨即,他叫人去把魏二郎請了過來,讓他親眼看到了倒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木婉婷。
便是刑具加身也不愿意松口的魏二郎當場崩潰得跪倒在了地上,尤也靜靜地看著他,最后,只說了一句,“你若愿意配合我們,如實交代所有事情,至少,我能讓木六娘在最后的日子里,走得舒服有尊嚴。
木家已是倒了,太后娘娘也明確表示了,不會再插手木家的事情,你不用再奢望,以后有人能把木六娘救出去。”
魏二郎頹然地在地上坐了許久,終于沙啞著嗓音道:“我……配合你們,你們讓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唯一的請求是,讓婉婷過得舒服一些……”
他說著,嗓音里終是忍不住帶上了幾分哽咽,“她從小就是金尊玉貴的性子,何嘗……何嘗受過這樣的折磨……”
那是他人生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