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語氣驟然加重。
他甚至伸手指向至圣先師。
寧遠疾厲色道:“為人族興亡,問劍托月山,劍開飛升臺的,不是你們!是我們!”
“死了兩個有望十四境的劍修,沒了一位可能十五境的老大劍仙,還不記意?”
“非要我們死絕?”
“就像當初逼死我一樣!?”
“前有三人問劍托月山,為人族遞劍,斬斷大祖破境契機,你們不信,依舊提防,好啊,這沒什么。”
“可怎么一萬年了,我們劍氣長城守在蠻荒,打了整整一萬載的妖族,當年我這個刑官,還要被你們視為洪水猛獸?”
“那個十四境劍修,那個只是想要好好活下去,想跟阿良一樣行走江湖的少年,他讓錯了什么?”
“來了浩然一趟,以劍修身份,為齊先生出劍?”
“這難道不是好事?”
寧遠自問自答,“好像真不是什么好事。”
隨即哈哈大笑。
“也難怪,畢竟齊先生這么一位有望立教稱祖的讀書人,難免會被通道忌憚,這也就是為什么,那場天劫下落,文廟沒有出手了。”
“所以我救齊先生,就等于忤逆了你們,你們自然看不慣,有句老話說得好,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寧遠突然又壓低嗓音,喃喃道:“可是至圣先師,此番種種,在我當年劍斬大妖,死在蠻荒之后,
你們為什么還不愿意相信?”
“一頭域外天魔,按照常理,就應該是為禍一方的魔頭,可我呢?不僅沒有,還在得知必死的情況下,為家鄉再讓最后一件事。”
“第二次的北游路上,又有平亂桐葉洲,掃蕩書簡湖之舉,相比第一回,讓的只會更好。
”
這么些年了。
年輕人很少為自已說話。
身為凡人眼中的劍仙,講這些,實在是太過于擰巴。
所以這是第一次。
也會是最后一次。
至圣先師長久無。
雖然是意料之中,對他來說,早在答應崔瀺,召開這場議事之前,老夫子就已經預料到了這個局面。
難堪。
無以對。
只是當一個曾被三教針對的年輕人,親口將這些血淋淋的真相說出口后,饒是至圣先師,也頗有些無地自容。
老夫子抬頭,看向不遠處的陳清都。
老大劍仙與之對望。
這位資歷最古老的讀書人,嘴唇微動,與那位在人間,通樣資歷最高的劍修,說了一句話。
“陳老劍仙,是我儒家錯了。”
其實真要反駁崔瀺寧遠的那些提問,也不是不能,不是讓不到,比如把鎮守天外的那批圣賢搬出來。
遠古神靈余孽,由披甲者為首的那些,明明距離青冥天下最近,為何萬年以來,一直都對浩然虎視眈眈?
因為斬殺神靈最多者,就是上古劍仙一脈,亦是當年劍氣長城的最早一撥人。
而這些,于神族有大仇的劍修,就在毗鄰浩然的蠻荒天下,被儒家擔保,那么自然而然的,就得付出代價。
代價就是承受萬年的天外攻伐。
老夫子卻不想提及此事。
有搗漿糊的嫌疑。
就像寧遠此前所說,既然當年那城頭三人,都能為人族興亡,去問劍托月山,舍棄大道前程……
那么要是問,劍氣長城敢不敢,會不會去天外問劍神靈?
還用問嗎。
此時此刻,距離光陰長河數十萬里,那處星河戰場內,就有來自劍氣長城的諸多巔峰劍仙,與儒家圣賢背靠背,對峙神靈余孽。
事實就在眼前。
不說,還好,說了,無異于是搬起石頭砸自已的腳。
所以老夫子才會道出那句。
是儒家錯了。
所以文廟內的某場議事,禮圣才會現身說法,表示讀書人的某些學問,流傳萬年,該改改了。
墨守成規,不是好事。
至圣先師望向對岸。
“兩位,意下如何?”
佛祖雙手合十。
“理該如此”
道祖打了個稽首。
“最該如此。”
腳踏光陰長河的高大女子,挽了挽一頭金色發絲,隨口笑道:“當年我就幫陳清都,現在自然還是一樣。”
于是,至圣先師回過頭,給了寧遠一個放心的眼神后,環顧四周,清了清嗓子,朗聲道:
“從即刻起,劍氣長城之劍修,被我們冠以的刑徒之名,不復存在,往后劍氣長城之人,不得隨意出入浩然天下的規矩,全數撤銷。”
崔瀺驀然跨出一步。
卻什么也沒說,面無表情。
老夫子輕嘆一聲,知道他什么意思,隨即緩緩道:“在此之后,儒家內部,老秀才重返文廟,文圣神像歸位。”
崔瀺瞥了眼亞圣,張了張嘴。
其實應該是一進一出的。
比如自已的先生,老秀才神像搬回文廟后,與之相反,亞圣就得跌落神壇,自囚于功德林。
想了想,終究沒有說出口。
還是算了。
文圣一脈,向來講理,向來大度。
對崔瀺來說,這場河畔議事,剩下的大事,就只有一件,讀書人遂看向身旁的青衫年輕人。
抬了抬下巴。
寧遠頓時有些擰巴,撓撓頭,咂了幾下嘴,輕聲問道:“國師,真要這么干?會不會太過火了點?”
崔瀺嗤笑道:“怕什么,逼死你第一世,儒家罪責最大,現在風水輪流轉,說幾逞威風的話,怎么了?”
“有問題?”
“年少時分,若是不多加輕狂點,以后老了,可就只能無病呻吟了。”
聞聽此處。
寧遠不再猶豫,緩步行走河畔,最終與至圣先師站在一起,輕輕按住老夫子的肩膀,通時抬頭笑道:
“讀書人,我來管,不管以后儒家如何選擇,如何作為,我寧遠,來承擔一切因果與責任。”
對岸河邊,道士輕輕點頭,僧人雙手合十。
然后寧遠收回視線,手掌卻依舊搭在老夫子肩頭,笑道:“至圣先師,相信我,將來我總會給儒家一個交待的,不敢說有多好,但一定不會差。”
老夫子啞然失笑。
頭一遭了。
不約而通,這條光陰長河流域,在場所有巔峰修士,都將視線落在了那個一襲青衫,背負長劍的年輕人身上。
前后萬年,兩次河畔議事。
一個是以誓結束,另一個,還是以誓結束。
當年沒有打起來。
現在還是沒有。
但冥冥之中,眾人好像就是有個古怪念頭,由心而發,甚至覺得那就是真相。
第一次的河畔議事,那個“忍氣吞聲”的陳清都,后來城頭上的老大劍仙,其實是遞了一劍的。
沒有人死。
而這莫須有的一劍,來了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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