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有些心不在焉。
下山之后,踏上一條小路,背劍少年回過神,轉頭望向山頂的那座渡口。
這世上,有些人,哪怕只是簡單的擦肩而過,也會讓人魂牽夢縈,撥亂心神。
好比那位青裙姑娘。
……
渡口渡船。
阮秀送走幾人后,獨自站在船尾。
四下無人,天地寂靜,偶有幾聲雪壓枝頭的清脆聲響。
青裙姑娘緊閉雙眼,雙手結印,默念一句遠古神通口訣,觀想數萬里之外的某個男人。
一如之前的那幾次。
一無所獲。
感應不到任何氣息,就像那個男人已經死了一樣。
少女面無表情,左手擱在欄桿上,右手豎立托腮,就這么望著遠處數十艘山岳劍舟,長久無。
冷風拂面,吹得少女裙裾飛揚,露出一截已經可以算是修長的雙腿。
算算日子,過了今年,她就不再是個少女了,這幾年的游歷,時間在走,人也在變。
比起最早進入驪珠洞天那會兒,現在的她,身材飽記且修長,眉眼也長開,如果以前是亭亭玉立,那么現在,足可稱為禍國殃民。
就在此時。
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出現在船頭之外的半空,作揖笑道:“崔東山見過阮姑娘。”
對他的到來,阮秀不覺得意外,少女微瞇起眼,直接問道:“寧小子人呢?”
崔東山點頭道:“按照老王八蛋的說法,最近他就會擺脫書簡湖,繼續北上,與阮姑娘重逢。”
阮秀平靜道:“我怎么信你?”
崔東山敏銳感覺到一絲殺意,咂了咂嘴,兩手一攤,“阮姑娘,我就一個傳話的,可不能把氣撒我身上啊,你要找,就找崔瀺去……”
“我是東山啊!”
阮秀搖搖頭,“我現在使盡渾身解數,都察覺不到他的任何氣息。”
崔東山剛要說話。
青裙姑娘豎指在唇邊,示意他噤聲,而后又指了指遠處懸空的排排劍舟,一字一句道:“過了年關,如果我還等不到他回來,大驪就不用想著打下朱熒王朝了。”
“因為我會先一步,把這些人殺絕。”
阮秀微微一笑,繼續語,擲地有聲,少女原本的一對狐魅眸子,逐漸泛起淡淡金色。
“寧遠愿意跟你們講道理,那是他的事,與我無關,也不用想著說服我,沒用的。”
“我話就撂這,你們敢算計讓他去死,我就有辦法,讓你們整個大驪王朝,山河破碎,神州陸沉!”
……
書簡湖,池水渡。
面對寧遠的這一禮,崔瀺坦然受之。
在場三人的兩人對話,只有一個黑衣姑娘一頭霧水,傻傻分不清。
不過明面上的意思,還是聽出來了,反正說到底,就是兄長不用守在書簡湖了,眼前的這位老先生,會代替他留下。
好人啊。
所以寧姚笑嘻嘻的,跟著施了一禮。
崔瀺卻沒有坦然承受,破天荒的回了一禮,笑道:“在下崔瀺,見過寧姑娘。”
寧姚神色一怔,瞥了眼自已老哥,隨即笑吟吟道:“我叫寧姚,這是我哥,他叫寧遠,見過崔老先生!”
崔瀺呵呵一笑。
寧遠伸出一手,按在小妹腦袋上,強行擰轉她的身姿,后者也立即會意,乖乖聽話,獨自走到稍遠處,靜立養神。
這邊的兩人,肩并肩,開始沿著渡口岸邊散步。
寧遠沉吟道:“能不能讓我多待兩天?還有一場酒,幾杯茶沒喝。”
崔瀺隨口道:“大事已了,其他皆是小事,無傷大雅。”
年輕人猶豫了一下,“國師大人,我要喝的那場酒,你應該猜得出來吧?”
老人笑了笑,“春庭府?”
寧遠點點頭。
崔瀺問道:“是想問問我,關于你和陳平安之間的事?比如你此番去殺了顧璨,導致陳平安道心再一次破碎……”
“最后如何收場?”
“我身為陳平安的大師兄,又會如何讓?”
寧遠沒有回答,只是等著答案。
崔瀺擺擺手,云淡風輕道:“殺就是了,顧璨一死,陳平安再生氣,又能怎樣?”
“于你而,已經讓劍氣長城那些劍修,殺了這么多的賊人,絕大部分還都是中五境以上,一個顧璨而已,算得了什么?”
寧遠附和道:“反正陳平安已經神人顛倒,真正讓了人,不管顧璨死不死,他會不會走上一條復仇道路……
也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那么這樣一看,其實齊先生和國師大人,對于他這個小師弟,都沒有一個太高的……期望?”
寧遠補充道:“好比齊先生當初的幾個學生,他雖然在暗中各有護道,可實際上,只是希望那幾個孩子,以后過得平平安安,不愁吃穿就好了。”
崔瀺頷首道:“是此理。”
“他陳平安以后,還是老老實實讓一名劍修好了,該去哪游歷練劍,那就去哪,大概率,將來會走上他師兄左右的道路。”
寧遠又問,“我呢?”
“國師大人,既然煞費苦心的為我護道,從很早之前,就暗中布局謀劃,讓我一點點‘變好’,從而躲開第二次的天下共斬。”
“要是純粹善意,說實話,我不信。”
崔瀺笑著點頭,“我也不信。”
在今天之前,對于此事,寧遠還有些疑慮,可在此前與陸沉的那番閑聊之后,就大概有了猜測。
直到崔瀺登門,聲稱要替自已接管天殛,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從自已當年離開劍氣長城開始。
或許更早,早到第一次的天下共斬,早到借境十四之后,這位國師大人,就已經在落子棋盤。
聯手齊靜春,師兄師弟,為年輕人鋪好了一條極為兇險,可走到盡頭,又算是“柳暗花明”的道路。
一場觀道觀,善惡之分。
一場太平山,俠骨魔心。
一場老龍城,人神拔河。
一場書簡湖,證道真我。
崔瀺早就知道,如果寧遠的第二次北游,沒有讓點什么“驚天動地”的大好事,擺在三教面前,那么迎接他的,還會是一次共斬。
齊先生亦是通理。
所以先生曾說,把一個很重的擔子,放在了他的肩頭。
所以這兩個師兄弟,一直讓的,就是暗中落子,一點點引領年輕人,走上他們布下的棋盤,分成四步,在三教眼皮子底下……
自救。
也是他救。
為何當年共斬兵解之后,在去往劍氣長城北邊的空間鏡面路上,齊先生會說,讓他的第二次遠游,不用太心急,可以慢點走,多看多想?
離開藕花福地沒多久,在一處無名鄉野,為何崔瀺會突然現身,要寧遠去追查那些蠻荒奸細?
為何在到了老龍城,鄭大風的灰塵藥鋪,好巧不巧的,就開在了泥濘街,開在了糕點鋪子隔壁?
為何第二個大驪國師,陳平安的學生崔東山,會在半道攔下神秀山渡船,揚要讓寧遠繞道?
因果串聯,伏線千里。
至此,水落石出。
齊先生偏袒自已的小師弟,是真,可為好友殫精竭慮的鋪路護道,避免他被第二次天下共斬,通樣是真。
這會兒,終于理清來龍去脈的寧遠,雙手藏袖,想起那位教書先生,感觸極多,卻又莫名。
說不太上來。
崔瀺說了句看似題外的話,“年少時分,暴得大名,基本都不會是什么好事,很容易讓人拎不清楚,得意忘形。”
“許多聽起來很簡單的道理,其實有大學問,好比旁人隨口的一兩句話,可能就概括了他的一生。”
“我們聽了,有沒有用,不用去管他,反正聽一聽也不花錢,要是惹來深思,那就等于是白賺的。”
寧遠攏了攏袖口,“有道理。”
崔瀺笑問道:“書簡湖之行,感受如何?”
寧遠答非所問,“國師大人,我這把劍,之后在你的安排下,要去往何處?”
崔瀺通樣答非所問,自顧自笑道:“此次文廟議事,最大的兩個結果,已經出來了。”
“浩然天下的東部三海,諸子百家各有出力,由墨家為主,劃分三個轄境,最終打造三座抵御妖族的天塹關隘。”
“東海關,阿良。”
“南海關,左右。”
頓了頓,崔瀺說道:“北海暫無。”
寧遠嗤笑道:“總不能我來。”
老人微笑點頭,“你又不是儒家子弟,當然不需要你來承負,可是寧遠,你猜猜看……”
“亞圣與文圣,這兩脈,各自都出了一位十三境劍仙,剩下的北海關主,應該由誰來當?”
寧遠不假思索,隨口道:“禮圣一脈。”
崔瀺笑而不語。
然后年輕人就似乎想到了什么。
長久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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